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在和宗懔争吵抑或动手的时候,担忧过他会杀她。
从来没想过,当下的他会真的加害她,对她处以刑罚。
抿紧唇半晌,她颤着声:“我……可是如果我进宫,我一没有家世,二没有手段,而且,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也不想去争抢什么……”
胡太妃猛地半站起身,抬手一掌拍到她的脑门儿上,看她吃痛的样子,气尤未消:“不争不抢?”
“你当你是弥勒佛转世呢?不论什么世道,不争不抢,那就得天诛地灭!”
眼尾已经垂下的眼睛,骤然焕出一种勃然愤怒的光彩:“你不争不抢,逆来顺受,那你就得受欺负,就得受委屈,就得自个儿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当年要是不犟着傲气,和旁的那些人一样想法设法多侍几回寝,得个孩子,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这里来,连我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况且我不信你是个一辈子都没争过的人,这世上,就算是乞丐,也要争破碗里的铜钱。你从小到大都没拒绝过人?只要你拒绝过,那你就为你自己争过,说什么不争不抢。”
“没有家世算得了什么,宫里的荣宠哪里是靠家世来分的?你已经有了本钱,还是最大的本钱,你有皇帝的宠爱!你要拱手让人?你要在这拧巴着废了你自个儿?”
“我不管你是因着什么养成这副胆小如鼠的性子的,但是我告诉你,有些事,你想缩也缩不了,都是命,你改不了命,那你就得改你自己。”
郦兰心额头生疼,手捂着,听这一大串话,愁乱结成麻:“……改我,自己?”
胡太妃肃着面色,重重点头,声幽似惑:“你既然躲不开那人,那你就得试着和他相处,试着去适应他,再之后,捏紧他,那是皇帝,你能借着他的手,得到很多东西,上天给了你这个机会让你去拿,你就要去拿。”
“你怕他喜怒无常,可这世上,除了乱了神智的疯子,没有真正喜怒无常的人,你既然能让他被你打了都还上赶着,你就一定做到过拿住他,甚至支配他,只是你自己忘了,你仔细想想,仔细想!”
郦兰心愣着眨不了眼,脑海里晃过许多的画面。
那间女官厢房,那根细长的系带,她掐上那人脖颈的双手……
呼吸倏急起来。
胡太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怕的地方,是你不了解的地方,你不确定的地方,你不习惯的地方,谁对未知的东西都会害怕,等你更了解他,更习惯他,你就能应对自如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不敢提一提你的心气儿?皇帝也是人,是男人,不是神,男人最会得寸进尺,你越退让,他就越欺负你,你越窝囊,他就越得意,你得想法子让他对你妥协,一味地缩着算什么?”
“你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本事,女人也可以掌控男人,别被那些酸夫子说的话,还有什么礼仪规矩给唬住了,那些男人在权斗厮杀的时候,什么时候讲过礼制纲常?只有想压着你的人,才要你听话做王八,好永远翻不过身来。”
郦兰心瞳仁震着,久久回不过神,脑海里像是冰河与岩浆相冲相击,山崩海啸,将过往的许多支梁接连毁塌。
“我老婆子活的岁数够你叫祖母,宫里的事也比你清楚,”胡太妃起身,“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想清楚,想明白,为你自己想。”
“皇帝下旨,会从宫里拨人手来省过院照料起居,你后头就不必日日过来了,多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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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将小院方圆一里都清出,重重把守。
玉镜寺僧值执事的钥匙已经归了宫中,但今日小院却未从外上锁,而是从里面插着门闩。
敲过了门,半晌未应。
姜胡宝擦了擦额上冷汗,讪讪退了下来。
宗懔站在门外,面上微冷,身后禁军肃立等候旨意,一声令下便能即刻翻入院中将门打开。
但眼看着前方陛下将手抬起,就要下旨时,小院院门忽地有了动静。
门闩抽出插关的声响。
宗懔手势疾变,朝后轻挥,小院外的宫侍禁军霎时快步退远,瞬息的功夫,在门打开之前隐入目所不见之处。
宗懔紧盯着面前的木门,陈年的门板又薄又矮,他跨阶进去,抬手就能触到门头,这扇门甚至禁不住他不费力的一踹。
但是他却不能直接破门,就算毫无体统的翻墙进去再抱着里面的人求谅,也不能踹门。
小院的门缓缓开了一个缝隙,先出来一角青灰僧袍,然后是妇人白生生的脸蛋,含愁带着无奈的眉眼,她没有带僧帽,鬓鬟散垂一缕青丝。
宗懔看着她探出身,对上她望过来、朦腾熏倦的眸,心里的躁意狂烧起来。
郦兰心没有意外,前几日,住持便对全寺宣了宫中旨意,皇帝听从钦天监的上奏,要在星象所指的吉地作几场安国安民的祈福大法事,且必须圣驾亲临,这个吉地自然就是玉镜寺。
昨日寺里开始准备,今日免早课,她还是按着往常的时辰起来,去斋堂用了饭回来,就一直在屋里看经书。
但她没什么慧根,细看了半个时辰,又强看了半个时辰,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直到外头那惊雷一样的拍门声响起。
若是寺里的比丘尼们过来,那定会再敲门后扬声说一句是谁来了,这一回的敲门声过后却久久无声,不必想也知道来人。
刚睡醒时,人还是半懵着的,默然朝后退开些身,给门外杵着的冤孽让了路。
宗懔眼里划过讶然,惊疑看着她,缓步跨进了门。
眼睛钩似的定在她身上,看她把门重新合上,插上门闩木头。
关好院门后,她回过头,冷淡淡瞧了他一眼,转身无言往寮房走。
他自然不恼,眯了眯眼,两步便追上了她,长臂抬起,掌揽握住她腰。
郦兰心顿时皱了眉,不适地挣了挣,但几下也脱不开,抬头起来,是那张毫无悔改之意、十分理直气壮的脸。
心里暗叹了口气,索性也就不管了,目不旁视看着前方,任他搂着。
“姊姊,我不知道你在休憩,要是知道你睡着,我便晚些时候再来了。”他心满意足,紧贴着她温沉蜜语。
郦兰心恍若未闻。
一路进到寮房里,身旁人的话就没停过,一直唠唠叨叨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