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9日,主受洗节。作为常年期第一主日,标志着圣诞假期即将结束。
坎布里亚郡,温德米尔湖畔,绿湖庄园,即使是寒冷的冬日,现代化的供暖让庄园之内温暖如春。
天鹅绒绿的裙摆随着步伐,在深色地毯上荡开柔和的涟漪。公爵夫人艾米利亚·冯·卡文迪许·本廷克,扶着橡木栏杆一步步上楼,她用德语说道:“克里斯塔,我的孩子,你若再晚回来些,便是连续两个圣诞节让我独自面对壁炉了。”
跟在身后的,正是她的教女克里斯塔,也就是顾澜。她浅笑着着回应:“亲爱的妈妈,不是我不想回来,实在是大学的课程太难,我每次打开课本就头疼,上次交作业前,是真的对着屏幕哭了,眼泪滴在键盘上,差点短路。”
走在最后的是拉朱,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听到顾澜的话,揶揄道:“能有多难?你的同窗们都能如期完成学业,唯独你是例外?我看,根本原因在于你逃课去的酒吧和那些可疑的派对,学业自然荒废了。”
“拉朱你没上过大学,无法理解课业的繁重,也情有可原。”顾澜语气平淡,却毫不客气的反击。“这些都是必要的社交。理解真实资金动向,需要在真实的泥潭里打滚,而非只盯着干净的财务报表。”
公爵夫人已经走到二楼小客厅的门口,闻言并未回头,嘴角牵起一抹微笑:“好了,孩子们。今晚教会的受洗仪式至关重要,娜塔莎正在做准备。你们暂且安静,收拢这些无谓的争执,别去搅扰她本就不甚宁静的心。”
话音未落。
“砰——哗啦!”
瓷器摔碎的锐响便从室内迸发出来,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粗粝的咒骂。乌克兰东部地区的方言,夹杂着对生殖器、家畜和祖宗十八代下三路的侮辱,像生锈的锯子在撕扯铁皮,听得人头皮发怵。
一身鹅黄色塔夫绸长裙的金发少女背对着门,正叉着腰斥骂。右脚看似随意地抵着一片碎瓷,瓷片的边缘正紧紧压着鲜血淋漓的手。侍女的手撑在地上,支撑着跪坐的姿势,身体因疼痛而细微颤抖,却不敢抽回手,只能继续用另一只手徒劳地收拾其他碎瓷片,指尖早已鲜血淋漓,米白色的奥布松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
“娜塔莎!”公爵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让空气陡然沉降。
少女闻声,瞬间完成了从暴怒到哀怜的切换。脚尖才状若无意地移开。那张脸转过来的瞬间,如同暗室骤然点亮,连窗外的湖光都似乎为之一黯。
那是一张美丽到令人心悸的脸庞。冰蓝色的眼眸如同盛夏的贝加尔湖般清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母亲,您来了真好。”她开口,声音已变得甜润动人。“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您看我,总是这么笨拙,连试件衣服都手忙脚乱。”
她转向转向地上的狼藉,蹙起眉,仿佛那是什么令她痛心疾首的意外:“卡莲刚才替我整理裙摆,不知怎么脚下打滑,碰倒了水杯……我一急,说话声音就大了些,吓到她了。她心里愧疚,非要立刻用手去收拾,我怎么拦都拦不住……您看她这手,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边说边轻轻跺脚,神态娇憨,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从顾澜站定的角度看去,那件鹅黄色的礼服上或许有几滴略深的水痕,但绝谈不上“整杯泼洒”。更何况地上的水渍清晰显示,只是一杯白水而已。这番说辞,堪称睁着眼编造童话。
“哎呀!”娜塔莎似乎这才发现顾澜,冰蓝眼眸弯成迷人的月牙,快步迎上,“克里斯塔!上帝保佑,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自从你去了美国上大学,这庄园里少了多少欢声笑语。我和母亲前几日还在念叨,说今年圣诞若是你再不回来,我们只好对着湖面上的天鹅倾诉思念了。”她热情地伸出手臂,姿态优雅地伸出手臂,想要挽住顾澜,俨然把她当成了客人。“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再走!”
顾澜不着痕迹地侧身,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径直走过去扶起地上的卡莲,低声嘱咐几句,让她先去处理伤口。随后这才直起身,看向公爵夫人。“妈妈,我记得,娜塔莎刚被您接回来不久,就接受了洗礼。今晚的仪式,主角还是她?”
一直沉默的拉朱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在边几上,开口解释:“你刚回来,克里斯塔,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教会社团里来了一位新伙伴,来自莫斯科。今晚是专门为他举行的受洗仪式。”他瞥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之后会被安排,作为这位新兄弟的属灵搭档,帮助他更快地融入我们的信仰家庭,彼此造就。”
房间里静了一瞬。壁炉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娜塔莎的下巴抬高了些许,唇角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弯。她轻轻的说:“能为教会的新兄弟服务,分担母亲的辛劳,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年轻识浅,生怕做得不好……”言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谦卑与不安,只是漂亮的蓝眸流露出言不由衷的得意。
看,重要的事务,现在交给我了。
属灵搭档,在这个语境里,意味着更亲密的联结。所谓的属灵增长和同床共枕,往往只是
一体两面,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优雅说辞。
她的新靠山,分量显然不轻。再联想到舟车劳顿,刚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公爵夫人带来。其中的试探与制衡意味,已如湖面下的暗流。
顾澜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走到房间角落巨大的衣架前,手指掠过琳琅满目的各色礼服,最后停在一件几乎被挤到角落的连衣裙上。
那是一件珍珠白色的长袍式连衣裙,材质是柔软的哑光缎面,没有任何装饰,剪裁简洁得近乎苛刻,领口高而保守,袖子长至手腕,裙摆垂直坠到脚踝。与其说是晚礼服,不如说更像一件制作精良的修女袍。
“试试这件。”
娜塔莎脸上的甜美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甚至没有立刻拒绝,而是接过来,在身前比了比,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微微蹙起眉,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这料子和剪裁真是别致……克里斯塔,你的眼光总是这么独特。”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迟疑,“只是,贝德福德侯爵阁下上次来访时,特意提起过,他很欣赏女性在正式场合展现适度的光彩。他说,黯淡的色泽会压抑灵魂的喜悦,而适当的华美,是对上帝恩赐的礼赞,也能让远道而来的兄弟感受到我们暖融融的诚意。”她看向公爵夫人,“母亲,您觉得呢?毕竟今晚的主角是那位莫斯科来的先生,一切是否应以他的感受为重?”
贝德福德侯爵,他是公爵夫人是重要的盟友与合作者,能得到这位侯爵的赞赏,想必也是娜塔莎理直气壮的来源,她确信,连公爵夫人都要给她薄面。
“既然是为了这场神的聚会,一切荣耀应当以神为念。”顾澜声音轻柔的背诵起来。“‘又愿女人廉耻、自守,以正派衣裳为妆饰,不以编发、黄金、珍珠,和贵价的衣裳为妆饰。只要有善行,这才与自称是敬神的女人相宜’(提摩太前书2:9,2:10)神不喜悦过于鲜亮的颜色与繁复的珠宝,那会分散我们专注于信仰的虔诚。侯爵阁下的见解自然有其道理,但圣经的训诲,似乎更为根本。”她顿了顿,看向娜塔莎,眼神平静无波,“我想,刚才那杯被打翻的清水,未尝不是出于耶和华的美意,一次小小的提醒,让我们在奔赴神圣仪式前,摒除外在的浮华,回归朴素与虔敬的本来面目。”
娜塔莎冰蓝色的眼眸里,那层甜美的水光微微晃动,声音带上委屈:“克里斯塔你误会我了,我并非贪图华丽……只是担心过于简朴,会让新兄弟觉得我们不够重视,或者……让侯爵阁下觉得,我们未能领会他善意的提醒。”为了今晚,她提前数月定制了这件鹅黄色礼服,搭配了相应的珠宝,岂能被轻飘飘几句话全盘否决。
“克里斯塔引用的经文,是信仰的基石,很有道理。”公爵夫人已经舒适地陷进那张蒙着旧羊皮面的单人沙发里。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菱形铅框窗格,切割成几块模糊的光斑,正好笼住她半边身子。她端起小几上描着勿忘我花纹的瓷杯,轻轻吹了吹表面并不存在的茶沫。“在信仰的事情上,谨慎朴素些,永远不会出错。贝德福德侯爵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会理解,在神的殿堂里,神的教诲高于一切世俗的审美。”她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试试看吧,娜塔莎。让我看看效果。”
娜塔莎咬了咬下唇,捏着长袍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脸上却是顺从的表情:“是,母亲。克里斯塔考虑得确实更周全,我这就去试试。”转身走向更衣室时,她的步态依然优雅,只是背影透着一股僵硬。
不得不承认,极致的美貌有时能超越服饰的束缚。当她再次出来时,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那件朴素到极致的珍珠白长袍,也掩盖不住她惊人的美貌,灿烂的金发垂在白衣之上,碧蓝的眼眸在没有任何妆容修饰的脸上显得更加清澈,她站在那里,纯洁得像即将献祭的圣女。
公爵夫人放下茶杯,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很适合你,就这件了。娜塔莎,穿衣打扮这方面你还是要跟克里斯塔学习。”她的评价听起来像是赞美,又像是一句判决。
娜塔莎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捏皱了袍子厚重的下摆。因为顾澜已经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天鹅绒托盘里的项链。那是她为了今晚精心挑选出来的珠宝。
这是一条由数十颗大小不一的金丝雀黄钻串联而成的项链,艳彩黄的色调,火彩璀璨夺目,几乎要灼伤眼睛。那是她最珍爱的珠宝之一,来自某个没落的东欧王室后裔。
娜塔莎的心猛地一揪,屏住了呼吸。
“克里斯塔,”她抢先开口,声音依旧甜美,却明显急促,“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信仰的朴素,我完全赞同。只是……”她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黄钻冰冷璀璨的表面,要夺回她心爱的珠宝。“今晚这位新兄弟,从莫斯科东正教皈依而来,他们的文化传统,或许更加外放。过度的朴素,在他眼中,会不会被误解为怠慢,或者,我们缺乏与之对等的诚意与实力?这毕竟也关系到母亲今后与他的合作基础。”
“嗯,仪容得体,尊重对方的背景与文化,确实也是智慧的一部分。”顾澜点了点头,任由她夺走指尖的项链,流转间,宝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