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之际,唯有一法可行,行此险招,或有一线生机。”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即刻动员全城百姓。凡年满十六、五十以下,身体无残疾重病之男子,尽数登记造册,加以简单操练,补充城防兵力。妇孺老弱,亦需组织起来,承担运送、救护、炊事等辅兵之责。”
严县令闻言,失声道:“动员全城?这、这如何使得?百姓未经战阵,岂能御敌?”
“必须动员全城。”玄阳子看向他,目光锐利,“眼下城中可战之兵几何?仙关堡残部、上津本有守军,加之伤患,总数不过千余。而铁箍云峰妖物,诸位亲眼所见,何止数千?以现下兵力,守城亦是捉襟见肘,若妖物持续围攻,或再生异变,无异坐以待毙。唯有集全城之力,方有坚守之基。”
廖怀谦重重点头,接口道:“道长所言极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赞同道长之议。百姓虽未经战阵,但守城不同于野战,有城墙可依,有器械可用,稍加整训,激血勇,未必不能一战。总好过力竭城破,任人宰割。”
玄阳子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立即集中全城工匠、铁匠,并动百姓。日夜赶工,大量制造、改装对付赤骸妖的简易武器,所用配方我待会儿便写下,所用材料都为常见之物,虽不能将赤骸妖杀死,但可以让其受伤,减缓其攻击度。将军中所有军镇使以及所有玄门之士集合,书写镇煞黄符以备战时之用。此事关乎守城成败,需专人全力督办。”
接着,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投向西方:“其三,我需立即动身,前往求援。如我等推测不假,史元忠将军所部,驻防之地距上津最近。如今商州已不可信,唯有设法突破外围妖物可能的封锁,前往求取援军。我走之后,上津城便交由诸位。尔等务必齐心,固守待援。只要守住城池,待我带回援兵,里应外合,或可解此危局。”
钱刺史听到此处,忧心忡忡道:“道长要去求援,自是应当。可这动员全城……若是将如今危机如实告知百姓,岂不会引全城大乱,恐慌蔓延,未战先溃?人心若散,如何守城?”
玄阳子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钱刺史,事到如今,隐瞒已无意义,反而会滋生猜疑,一旦城破流言四起,局面更不可控。唯有坦诚相告,将如今危局、妖物凶残、守城之要,明明白白告知全城父老。让他们知道,此非官兵独战,而是全城生死存亡之战!让每一个人都明白,他们不是在为别人守城,而是在为自己、为父母妻儿挣一条活路!唯有同仇敌忾,上下用命,将这上津城化作铁板一块,方能在绝境中,挣得那一线生机!若一味隐瞒,待到妖群破城,利爪加身之时,便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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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泰重重一拳捶在掌心,咬牙道:“道长说得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糊里糊涂等死,不如明明白白拼一场!告诉百姓,咱们的兵在前头挡着,他们也不是看客!想要活,就得一起豁出命去!或许……真能杀出一条血路!”
堂中一时寂静。玄阳子的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波澜。动员全城,这意味着将数千毫无经验的平民推向战场,意味着要将这座城池最后的潜力、最后的生机,全部押上赌桌。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是内部崩溃,不攻自破。
然而,正如道长所言,不这么做,以现有兵力,面对那如潮妖群,又能支撑多久?终究是死路一条。
钱刺史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颓然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确无他法。只是这告知百姓,需得有章法,需得有人出面安抚,统一调度,万不能乱。”
海县尉、严县令,乃至堂中其他属官、将领,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被逼出的最后一丝决绝。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可能不是办法的办法。
终于,在沉重的气氛中,众人缓缓地,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玄阳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常元昊和廖怀谦身上,“常都尉,廖都尉,城中防务、兵力整合、器械制备,便拜托二位统筹。钱刺史、严县令,动员百姓、安抚民心、组织民夫、调配物资,乃二位所长。海县尉,你与诸位将士,需抓紧休整,同时协助整训新兵。”
他顿了顿,声音愈沉凝:“我即刻准备,连夜出。在我回来之前,上津,就托付给诸位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托付。每个人都明白,从此刻起,这座城,以及城中每一条性命,都压在了自己肩头。
裴玄素见师父已将守城大计分派停当,心中却还记挂着另一桩紧要之事,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师父,那龙王庙之事,关系重大,又扑朔迷离。如今我等被困城中,该如何着手查探?”
玄阳子略作沉吟,目光在堂中逡巡片刻,最终落定,缓缓道:“此事……恐怕需得请马十三郎出手相助。”
“马十三郎?”廖怀谦闻言,眉头立刻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与警惕,“道长,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方才虽出手相助,但其动机目的,我等一概不知。让他插手此等关乎城防根本的机密之事,是否……太过冒险?”
常元昊也点头附和,忧心忡忡:“廖都尉所言甚是。道长,此人突然现身,又身负奇能,偏偏是丰阳来的一个‘聋哑’棺材铺伙计,实在太过蹊跷。值此危难之际,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
钱刺史、海县尉和严县令也纷纷投来疑虑的目光,显然对那神秘莫测的马十三郎,信任有限。
玄阳子神色平静,解释道:“此人背景成谜,确然不错。然则,他若真是赵半山同谋,或对城中有所图谋,先前在铁箍云峰外,只需作壁上观,我等必难生还。他却甘冒奇险,出手引路、相助,使我等得以脱身。此等行为,至少表明他非我等人之敌。既非敌,或可为用。”
常元昊却仍有疑虑,追问道:“道长,话虽如此,可焉知这不是敌人的苦肉之计?故意示好,骗取信任,再行不轨?”
海县尉一直拧眉思索,此刻也开口,说出了盘旋在众人心头的一个可怕猜想:“道长,不瞒您说,海某一直在想一件事。您们先前曾言,上津有九头巨人暗中守护,按理说应是安稳。敌人虽放言后日攻城,可有那牛头巨人在,寻常妖物恐怕难以轻易得逞。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这马十三郎出现了……他会不会就是赵半山派来,专门针对这守护之力,寻找破绽,甚至加以破坏的?目的便是为后日攻城扫清障碍?”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更沉。众人细想之下,觉得海县尉的推测不无道理,纷纷点头,看向玄阳子的目光中忧虑更甚。
玄阳子却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若是马十三郎的目的在于寻找上津城防的破绽,或是破坏守护之力,他最便捷之法,应是潜入城中,暗中查探。以他之能,潜伏于市井,伺机而动,岂不更易得手?何必大费周章,现身于铁箍云峰那等险地,在我等近乎绝境之时出手相救?此等举动,对‘破坏’而言,实乃多此一举,徒增变数,更易暴露自身。于理不合。”
众人闻言,细细琢磨,觉得玄阳子所言确实在理。若马十三郎是内奸,他的行为逻辑确实存在矛盾之处。
冯泰沉吟片刻,率先表态:“道长分析得透彻。我看那马十三郎,不似奸邪之辈。至少,他救了咱们的命。如今城中能人奇士匮乏,龙王庙之事又诡异难测,或许真需借他之力。我支持道长,请马十三郎相助。”
廖怀谦也非固执己见之人,他略一思索,权衡利弊,终是缓缓点头:“也罢。便依道长所言,请他一试。只是,需得小心戒备,不可全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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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刺史、常元昊等人见廖怀谦与冯泰都已同意,又觉玄阳子之言确有道理,虽心中仍有忐忑,却也再无坚决反对的理由,只得相继点头。
“既如此,有劳海县尉,去请马居士前来一叙。”玄阳子对海县尉道。
海县尉领命而去。不多时,便领着那身着洗旧灰袍、山羊胡修剪整齐的马十三郎回到了中堂。
马十三郎踏入堂中,神色依旧平静无波,目光淡然扫过众人,随即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依旧紧闭双唇,不一言。
众人连忙还礼,心中却愈疑惑:道长要请这位“聋哑”之人帮忙探查如此紧要诡异之事,该如何沟通?又能帮上什么忙?
只听玄阳子对马十三郎开口道:“马居士,如今上津已成危城,妖氛环伺,更有那牛头巨人之谜,关乎城防根本。贫道想请居士出手,助我等探查此事根源,不知居士可否应允?”
玄阳子话音刚落,众人耳中,竟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平和低沉的男子声音:
“自然可以。”
这声音来得突兀,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马十三郎。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嘴唇紧闭,面容沉静,仿佛刚才那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那声音再次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之意:“诸位莫慌。我天生聋哑,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然则,我可运用法力,以自身神识感知诸位的话语。如此,我便可‘听’到诸位所讲之言;亦可将心中所想,直接传达于诸位耳中,如同对话一般。”
神识传音?!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奇之色。世间竟然有这等神通,今日竟亲眼(或者说亲“耳”)得见!真是长了见识!
如此一来,沟通障碍便不存在了。而拥有这等奇异手段之人,或许真能探查到一些他们无法触及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