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后的煤铁镇,像一片被巨兽蹂躏过的坟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煤灰和若有若无的尸骸气味。幸存者们如同游魂,在断壁残垣和狰狞的地缝间麻木地穿梭,寻找着可能幸存的家人,或从废墟里扒拉出一点还能用的家什。哭声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并非不再悲伤,而是极致的痛苦抽干了人们最后的气力,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窒息的死寂。
沈砚秋将母亲安顿在邻居勉强支撑起的窝棚里。母亲自昏迷醒来后,就几乎不再说话,只是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手里紧紧攥着阿茶一件打满补丁的小褂子,仿佛那样就能留住女儿最后一点气息。
沈砚秋自己,则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沉默地游荡在父亲遇难的矿井口和自家化为废墟的“家”之间。他不再徒劳地挖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样大规模的塌方,下面的人绝无生还可能。他只是在……守着。守着父亲最后存在过的地方,守着妹妹被埋葬的废墟。
仇恨在他心中如同地底的煤层,冰冷、坚硬、沉默地燃烧着。陆鸿声那张冷漠的脸和“十船煤利润”的话语,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反抗?像陈怀安砸碎祭坛那样,去砸碎陆家的高墙?还是像林昭棠点燃火药桶那样,去点燃那纺织厂?他只有一双挖煤的手,和一颗被悲痛与愤怒填满的、却无处着力的心。
一、废墟下的铁盒
在灾难生后的第五天,沈砚秋再次回到了自家那片彻底坍塌的废墟前。连续几天的阴雨,让废墟变得泥泞不堪,混合着煤灰,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黑色泥浆。
他并非想来寻找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在这里。仿佛离父亲和妹妹近一些,那噬骨的痛苦就能稍微缓解一分。
雨水顺着他杂乱的头流下,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早已干涸的泪痕。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片曾经被称为“家”的、如今只是一堆破碎砖瓦和扭曲木梁的堆积物。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废墟边缘、半埋在黑色泥浆里的一个异样的反光吸引。
那不是砖石的颜色,也不是木头的纹理。那是一种……金属的冷光。
他心中一动,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扒开冰冷的泥浆。泥浆下,露出一个生锈的、巴掌大小的铁盒。盒子很普通,是镇上杂货铺里最常见的那种,用来装些针头线脑或者零碎钱币。此刻,盒子表面布满了锈迹和划痕,一角甚至有些凹陷,但盒盖却异常紧密地闭合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不愿被雨水玷污的秘密。
这是……父亲的东西?还是阿茶的?
沈砚秋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他小心翼翼地将铁盒从泥浆里挖出来,冰冷的铁锈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试图打开盒盖,却现盒盖因为锈蚀和变形,卡得很死。
他环顾四周,找到半截断裂的、边缘锋利的砖块,用尽全力,对着盒盖的缝隙狠狠砸了下去!
“铛!铛!”几声沉闷的撞击后,盒盖终于弹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铁锈、纸张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从缝隙中飘出。
沈砚秋的手指颤抖着,缓缓掀开了盒盖。
二、染血的账本
铁盒内部,被一块脏污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油布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泥水,但边缘依旧有些湿润。
他解开油布,里面露出的,不是他预想中的零钱或女孩家的玩意儿,而是一本用粗糙草纸订成的、厚厚的小册子。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已经干涸黑、浸透了纸张纤维的——血迹!那血迹的形状,像一只绝望伸出的手掌,印在粗糙的纸面上,触目惊心!
是父亲的血!是他在塌方瞬间,被掩埋时溅上的血!
沈砚秋的呼吸骤然停止,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用几乎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翻开了这本染血的册子。
册子的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硬,很多字甚至用了简单的符号或图画代替,显然是父亲沈大成的笔迹。他识字不多,是早年跟着村里一个老秀才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和记些简单的账。
而这本册子,正是一本账本。
但记录的,不是柴米油盐的日常开销。
每一页,都按日期排列,记录着富源矿里生的事情:
“昭历三十九年,腊月初八,西二巷透水,王老栓、李四狗……等三人溺毙。陆府抚恤,每家一吊钱。”
“四十年,三月初三,南五巷瓦斯突出,起火,张铁头、赵小乙……等五人烧死。无抚恤,言其违规操作。”
“四十年,七月十五,井口塌陷,砸死刘寡妇独子,年十二。抚恤半吊钱。”
“四十一年,九月初九,东七巷冒顶,钱大膀、孙老蔫……等七人被埋。抚恤每家两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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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桩桩,一件件,冷冰冰地记录着这些年生在富源矿的死亡。名字、日期、死因、微薄得可笑的抚恤金额。有些记录旁边,父亲还用更潦草的字迹,简单标注了死者家中的情况:“遗孀带三子”,“老母眼盲”,“欠药钱五钱”……
这哪里是账本?
这分明是一本用血泪写就的矿工死亡名录!是沉默的沈大成,在无数个夜晚,就着如豆的油灯,用他那只握惯了镐头、写字笨拙的手,为那些死得无声无息的工友,留下的最后一点证据!
沈砚秋一页页翻下去,手指拂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仿佛能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叫,看到他们家人接到那点微薄抚恤时的绝望。每一笔记录,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看似麻木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沉重而无力的悲愤!他无法改变这吃人的矿井,只能用这种方式,记住每一个被吞噬的生命,记住这血淋淋的“账”!
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记录的正是几天前那场毁灭性的塌方。父亲用更加颤抖、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匆匆写下了几个名字的开头,显然灾难生时他正在记录,笔迹到此戛然而止。
而在那未完成的记录下方,空白的纸页上,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下了两行字。那字迹深深刻入纸背,带着一种濒死前的决绝:
“天地不仁,非独于我;”
“然人可争一线生机!”
看到这两行字的瞬间,沈砚秋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天地不仁!
又是这句话!从周墨白口中,从林昭棠的经历里,如今,又从父亲这染血的“遗书”中浮现!
父亲他……他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刨煤的窑工,原来也早已认清了这天地(规律)的无情!他并非完全麻木,他只是将所有的痛苦和思考,都埋在了心底,写在了这本无人知晓的账本上!
而他留下的最后嘱托,不是抱怨,不是绝望,而是——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