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体验区,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温柔地摁下了静音键。这里没有弘道广场的鼎沸人声,没有义理长廊的唇枪舌剑,只有风。风过处,是连绵起伏、青翠欲滴的修竹林出的永恒低语,沙沙——沙沙——间或点缀几声不知藏身何处的鸟雀清啼,脆生生地滴落,旋即被无边的竹韵吸纳消融。几间仿汉代形制的草庐,以最谦卑的姿态匍匐在山脚水畔,茅草顶被岁月(或景区道具组)染成深浅不一的棕黄,墙是夯土混着草梗的原色,仿佛下一秒就能长出青苔。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新竹的微涩清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臭氧味?那是来自草庐前那位存在——道家祖师老子。
他盘膝坐在一张陈旧的蒲团上(内部植入了精密的压力传感器和心率监测芯片,数据实时传回景区健康中心“玄牝台”)。身形清癯得如同一竿修竹,裹着一件宽大得能装下两个他的葛布袍子,洗得白,据说面料里编织了顶级纳米恒温恒湿纤维,冬暖夏凉,自动排汗除味。须如雪,不染纤尘,面容却出奇地光洁红润(得益于景区提供的顶级仿生硅胶面具和内置微型保湿喷雾系统),那双眼睛,是这片幽静里最摄人的存在——澄澈,平静,仿佛千年古潭不起微澜,清晰地倒映着摇曳的竹影和偶尔掠过的飞鸟。他面前一张矮脚原木几,纹理粗犷。几上,一只粗陶茶碗,碗里永远只有半碗清亮的水(实验室级蒸馏水,每日由“道童”机器人定时更换)。碗旁,立着一块古朴的乌木牌,上面几个飘逸的篆书,正是那万古不易的玄机:“道可道,非常道”。
他的日常,单调得令景区运营部抓狂。除了极其偶尔地起身,在草庐与竹林间极慢地踱几步,仿佛在丈量某种无形的韵律,其余时间,便是这般枯坐。呼吸悠长得如同沉睡的山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肉眼难辨。仿佛他并非一个由现代科技复现的“npc”,而是这片竹林生长了千年的精魄,是那缕穿林而过的风本身。
游客踏入这片区域,如同踏入一个无形的结界,喧嚣被自动过滤。脚步声不自觉地放轻,交谈声自动压低成气声。然而,人类的好奇心,终究是“道”也无法完全消弭的噪音源。
一个脖颈上缠着能当狗链用的大金链子、手指上箍着硕大翡翠扳指的老板,搓着厚实的手掌,脸上堆砌着过于刻意的谦卑笑容,凑到矮几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子焦灼的铜臭气:“老神仙…仙长?打扰您清修了哈…那个…方便的话…给算一卦?指点指点迷津?看看我这财运…啥时候能再翻一番?”他殷切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块乌木牌烧穿。
老子眼皮纹丝未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一丝紊乱。只有宽大的葛布袖口,被一缕顽皮的风,轻轻拂动了一下。
“道长!”一个穿着剪裁利落但难掩疲惫的职业套装、黑眼圈浓重的女白领,小心翼翼地举着录音笔,像举着某种圣器,凑近了一点,“我一直对道家思想非常向往!特别是‘无为而治’!这简直是现代管理的最高境界!是不是说…我们老板啥也不用管,不用开会,不用盯kpi,公司自己就能运转上市?”她眼中闪烁着挖掘到管理圣经的兴奋光芒。
老子依旧如泥塑木雕,只有几缕银白的丝在微风里微微飘拂。
“老爷爷!”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手,好奇地跑到蒲团边,仰着小脸,“您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不闷吗?我的平板借您玩好不好?里面有切水果!唰唰唰!可好玩啦!”她献宝似的举起贴满卡通贴纸的平板。
这一次,老子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如同蜻蜓点水,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无踪,快得让人疑心是光影的错觉。
大多数游客,在短暂的屏息凝神后,终究耐不住这“高级”的寂寞。他们举起手机,拍下老子打坐的“禅意”侧影(画面角落里,那个外形仿古童子、动作却带着明显机械顿挫感的扫地机器人,正一板一眼地挥舞着竹扫帚,成了照片里无法忽视的“科技穿帮”),配上“打卡道法自然,求内心peace&ove”的文案个朋友圈,便带着一丝“不过如此”的轻微失落感,匆匆离去,重新投入外面喧嚣的怀抱。老子的草庐前,成了景区内罕见的、真正意义上的“冷灶”。只有那扫地机器人“道童”,不知疲倦地、咔哒…咔哒…扫着那仿佛永远也扫不尽的落叶,成了这片静谧里唯一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背景音。
然而,总有些被生活揉搓得快要散架的魂魄,会被这片过于纯粹的“空”所吸引,像飞蛾扑向一盏看似熄灭的灯。
一个身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踉跄跄地晃进了竹林。他顶着一头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反光的“程序员原野”,厚重的镜片后是两潭死水,眼袋大得能装下整个项目组的bug。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仿佛记录着连续加班三十天的辛酸。他是被弘道广场的泡泡水和义理长廊的“战必胜矣”彻底震麻了神经,无意间逃遁到此。他看着蒲团上那尊仿佛已与天地同呼吸、共命运的身影,再想想自己邮箱里塞爆的“紧急!!!”、“线上故障!!!”、“今晚必须上线!!!”的红色邮件,想想那座摇摇欲坠、由屎山代码堆砌而成的项目,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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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全完了…”it男喉咙里出一声濒死动物般的呜咽。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像一袋被丢弃的水泥,直接瘫倒在老子旁边一块冰凉光滑的青石板上。他双手深深插进所剩无几的头里,手指用力抠着头皮,身体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不受控制地溢出:“屎山…全是屎山…重构?做梦…deade就在明天…领导就知道拍脑袋…客户需求一天变八回…活着…活着到底图什么啊…不如…不如让无人机撞死算了…”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一直如同与这片竹林同呼吸、共枯荣的老子,那低垂的眼帘,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目光,如同初生婴儿般纯净,又似沉淀了万古星尘般深邃,静静地落在了it男蜷缩颤抖的脊背上。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悲天悯人的说教,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看见”。那目光里,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却又仿佛包容了对方所有的狼狈、痛苦与挣扎。
老子没有开口。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it男身上移开,落回到面前矮几上那块乌木牌——“道可道,非常道”。
it男沉浸在自毁的漩涡里,浑然未觉。
老子依旧沉默。那枯瘦得如同老竹枝的手指,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以一种近乎慢镜头回放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姿态,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的食指伸出,指尖微微颤抖(也许是关节硅胶的自然老化?),极其精准地、点在了乌木牌那玄奥的篆字上。
it男茫然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顺着那根手指,看向牌子。熟悉的六个字,此刻却像天书。“道…道…我懂个屁的道啊…”他绝望地闭上眼,觉得连这“道”都在嘲笑他。
老子那根枯指,并未收回。它极其稳定地悬停在那里,仿佛凝固了时间。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沿着乌木牌光滑的表面,移向它的——背面。
it男死灰般的眼神里,终于跳动起一丝微弱的好奇。他挣扎着,凑近了些。
乌木牌的背面,木质纹理古朴依旧。然而,在靠近底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几乎与深色木纹完美融合的,赫然是一个极其小巧的、方方正正的——二维码!旁边,一行蝇头小楷,墨色淡雅,不仔细看根本现不了:“扫我,得一时之清净”。
it男愣住了。道祖…二维码?这组合荒诞得让他想笑,可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又让他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他几乎是机械地、带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麻木,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屏幕布满裂纹、边缘被磨得亮的手机,解锁,点开扫一扫。镜头对准那个小小的、神秘的方块。
“滴——”
一声轻微的、属于现代科技的识别音,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太古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连不远处那咔哒咔哒扫地的“道童”机器人都似乎顿了一下。
手机屏幕亮起。没有跳转到任何购物平台,没有弹出“震惊!道家秘术让你一夜暴富!”的浮夸标题,也没有心灵鸡汤公众号的推送。
屏幕中央,只有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缓缓旋转的——星云。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深蓝,仿佛浓缩了宇宙诞生之初的所有黑暗与神秘。无数细小如尘埃的光点在其中沉浮、旋转、生灭。星云的漩涡核心,散着柔和却无比古老的光辉,边缘则弥散成稀薄的星雾,缓缓流淌。背景音是纯粹的“空”——一种由景区顶尖声学团队采集、处理、合成的“宇宙白噪音”。那不是寂静,而是亿万光年外星辰的低语、星体诞生与湮灭的叹息、以及宇宙膨胀本身那宏大无边的背景嗡鸣。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冲信号声,如同宇宙的心跳,规律地、永恒地敲打着——“嗒…嗒…嗒…”,每一声都像直接叩击在灵魂深处。
没有文字注解,没有语音导览,没有进度条。只有那片深蓝的星云,在手机方寸之间,永恒地、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
it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片旋转的深蓝。他焦躁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出无声的嘶鸣,然后迅冷却、失焦。瞳孔一点点放大,映满了那片无垠的星尘。他紧锁的眉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肩膀,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垮塌下来。一直急促得如同破风箱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悠长、缓慢、深沉,渐渐与那宇宙脉搏的“嗒…嗒…”声同步。他瘫坐在青石板上,背脊靠着冰凉的石头,双手捧着手机,如同捧着整个宇宙。什么屎山代码,什么deade,什么拍脑袋的领导,什么永远填不满的需求黑洞…此刻,在那片旋转了亿万年的星云面前,都渺小、短暂、卑微得如同星尘。它们被那深邃的蓝、那永恒的“嗒…嗒…”声,温柔地、不容抗拒地…稀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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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it男那彻底放空、仿佛灵魂出窍般的状态。他那万年古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涟漪?那若有若无的嘴角弧度,似乎比之前小女孩献宝时,加深了那么难以察觉的一点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重新阖上了眼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风过竹林,了无痕迹。
只有那尽职尽责的“道童”机器人,依旧在几米外,一板一眼地执行着它的程序。竹扫帚刮过铺着碎石的地面,出规律而刺耳的——咔哒…哗啦…咔哒…哗啦…
时间,在这片被星云笼罩的小小角落,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嘀嘀!嘀嘀嘀!”一阵刺耳的手机电量不足警报声,如同恶毒的闹钟,骤然撕裂了那片宇宙级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