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郭绵不习惯也不愿意下跪,想了好些理由让额聂准她免跪,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笑盈盈地跪了下去。她与自己的母亲针锋相对,和外祖母关系也一度紧张,他以为她不擅长和长辈们打交道,她却把两位额聂哄得合不拢嘴。
她生在满清早已消亡的年代,却深谙宫廷礼仪,从大婚到敬茶,分毫差错未出。以上种种不可谓不用心,以她的个性,怎么不算曲意讨好?
郭绵为自己辩白:“我和你能一样吗?我那叫敬业!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郭绵,在其他所有人面前我都是郭络罗氏。既然演了这个角色,就得演好。她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不该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懂不懂?”
胤禩乖巧地点点头:“懂。你心里其实是抗拒的,但为了我,宁可违心为之。”
郭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懂个球哦。
“话说回来,我总归是假的,而且在这里呆不久。我离开之后,如果有什么场合——比如你们这个大家族的红白喜事什么的,需要八福晋出席,你该怎么辦?”
胤禩气定神闲地说道:“我猜你在替嫁时就已经为我考虑过了,不妨说来听听?”
郭绵一挑眉:“我只有一个办法,挽回嘉慧。能让她归位最好,若不能,至少让她成为你的同盟。而且要快。”
“为何要快,难道她还能跑了?”
郭绵摇摇头:“安亲王府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替嫁之事。玛尔珲胆小且耳根子软,出于害怕事情败露后背上欺君之罪,应该会想办法让嘉慧回归本位。但是吴尔占此人胆大心细,应该能从喜宴上看出你对我的态度。他或许会觉得,你再怎么仁慈,也不会重新接纳一个背弃过你的女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嘉慧消失,把假的彻底变成真的,既可消除欺君罪证,又能投你所好。重要的是,嘉慧知道未来的皇帝是雍正,一旦她说出口,无论是玛尔珲还是吴尔占都不会让她活着。”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胤禩眼里流露出激赏之意,嘴上却道:“绵绵为我深思苦虑,我心甚慰。但你既知我不能接纳背弃过我的女人,为何还出此下策?”
郭绵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上策?”
胤禩显然早有思量,脱口便道:“你就是八福晋,谁敢质疑,便是与我为敌,与安亲王府为敌。”
一向温润淳厚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散发出凌厉霸道的杀气,目光也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许是察觉到郭绵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劲,他眼睛一弯,迅速恢复成本来模样,挠了挠郭绵的手背,轻柔徐缓地说到:“倘若你不肯再来倒也罢了,你既愿意来,我绝不将你拘于深宅内院小小一方天地里。你要在外行走,必得以皇子福晋的身份,除此之外任何
身份都会委屈你。何况你已在宫中露过脸,谁都无法替代。至于那些不得不去的场合,你在时便由你去,你不在时,称病推了便是。你不必担心在外行走时有人质疑你,安亲王府只要不想被满门抄斩,自会想方设法杜绝所有意外。”
郭绵从最后这句话中嗅出了浓浓的血腥气。
要杜绝所有意外,首当其冲的必定是‘意外’本身——嘉慧大概率会被抹除。
她心中涌上一丝恻隐,并非针对嘉慧这个人,而是不忍看到反抗命运的人终被命运狠狠蹂躏。
这便是她规劝胤禩挽回嘉慧的原因。
但听胤禩话里话外没有这层意思,便更直白地提点他:“你会不会出手救嘉慧?她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为你倾尽所有,与你患难与共。”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她。在这个世界,她只求自身脱于厄难,速离火坑,却全然不顾及我,哪怕片言只语之警醒亦吝于相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恩义。
在这个世界,你才是我的结发妻子。
胤禩没有把所思所想说出口,因为他想知道郭绵会不会为此吃醋,于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想不想让我出手?”
郭绵背过身,撩起窗帘看向窗外。
三百年前的北京,路面没有石板,更没有沥青混凝土,有的只是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土路。
路上散落着新鲜的马粪、牛粪,在往来人畜的踩踏下,散发出阵阵臭味。路边没有高楼大厦,入目皆是低矮屋舍,路上也没有都市丽人,甚至几乎看不到女人,只有着形形色色的辫子头。
他们大多身着粗布麻衣,身形消瘦,体态佝偻,目光中透着未开化的驽钝和麻木。
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时代。
历史的車轮滚滚前进,死去的一切早已化作红尘。
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車徐徐,终至贝勒府。
胤禩刚下马車,便闻后方一阵马嘶,回首一瞧,正是隔壁好邻居。
好邻居下马朝他快步走来,热络地说道:“老八,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四嫂备好了美酒佳肴,专为迎八弟妹回府。晚些你带她过来,咱兄弟俩单开一桌,痛饮几杯,如何?”
“四哥……”胤禩神色一僵,心底暗恼:你早不回晚不回,偏这时现身!这提议,不正中郭绵下怀?她定巴不得我应下,好借机“观察了解”你一番。当着她的面,我要如何婉拒,才不显得生硬突兀?
“怎么?满京城都知你疼媳妇,竟连带媳妇跟兄嫂吃顿便饭都做不了主?”老四笑着调侃几句,未等胤禩回应,便坦坦荡荡地朝车里人喊:“弟妹,你四嫂亲自下厨,诚心相邀,你来是不来?”
半晌,车内却无应答。
按礼,她得下车见礼回话。不声不响也不动实属失礼。
老四心下犯疑:宫里人都说,老八媳妇礼数周全、落落大方,不是那忸怩无礼之人。难道是我唐突了?可光天化日,当着老八的面,又是隔着车厢,搭句话算不得唐突吧?莫非这八福晋有什么古怪?
老八大婚那日去安亲王府到底所为何事?他和玛尔珲谈了什么?为何谈完便向我服软?狐妖究竟是真是假,今尚在否?我如此盛情邀约,他夫妻二人却一个支支吾吾,一个装哑巴,当街驳我面子,是怕我设下鸿门宴刨根问底?
哼,老八承诺的坦诚,竟是为了诱我为其所用!可恨!
胤禩心里则咕噜咕噜冒酸水:怎么,跟雍正说句话,绵绵激动得出不了声了?
不过转瞬,他又想到一种可能,心往下一沉。
鼓起勇气探身一瞧,车内已然空寂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