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翻两页,忽听北宫茸茸又开始嘟哝:“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林娇生赶紧放下经书凑过去,仍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为她理了理鬓发,见她乱踢被子,又替她将棉被的四角全都掖好,一丝风也不漏。
做完这些,林娇生也不大想继续读经了,干脆将书卷扔在一边,望着茸茸的睡颜发怔。
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然明悟,眼前这个小姑娘也许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更加坚强。她原本十分胆小,可她若是勇敢起来,她的勇气亦不输任何人。
北宫茸茸撕出了自己的本体,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猫儿的样子。从今往后,就算她再不愿意也只能以人的样貌活着。
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虽然人心叵测,但还是希望你能喜欢成为人。”林娇生将北宫茸茸微凉的手捂在自己手心,呢喃般说道。
其实沮渠青川在回到姑臧后曾派人来敦煌找过林娇生,想让他回姑臧出仕。这位河西王大度地表示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反正李凉州已死,心腹之患已解,便不想因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而失了他这小友。
但林娇生却拒绝了。他已深知自己无法登庙堂之高,况且伴君如伴虎,沮渠青川此人已让他越来越看不明白。
权力,或为了得到权力,这确实能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底改变。
林娇生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早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眼下他所求不多,能和茸茸陪伴着彼此,把这破破烂烂的一生过完也就满意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院子里响起动静。林娇生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云安背着她的小竹篓来了。
云安把竹篓放在地上,伸手进去掏猫,可掏了半天却啥也没掏出来。林娇生一脸疑惑上前帮忙,探头往竹篓内一看,差点笑出声。
只见那猫儿在篓子里蜷成一只胖球,撅着屁股,头埋在肚皮下,一副母鸡抱窝的样子,任凭云安怎么拨拉,它就是不挪窝。
林娇生奇道:“这是怎么了?”
云安也奇了:“不知道啊,刚才还好着呢。一路过来怎么变成这样了?”
俩人凑在一起,费了半天劲终于把猫从小竹篓内扒拉了出来。云安抱着猫跟在林娇生身后进屋,见卧榻上北宫茸茸睡得很香,面上已然没了最初那种痛苦神情,心里稍稍舒了口气。
她将猫儿放在榻边。猫儿迈着小脚走到茸茸身旁卧下,静静地看着这睡美人似的姑娘,眼内满是慈悲与温和。
“一直没醒过来吗?”云安问。
“没有。”
答完这句,林娇生忽地又以轻快语调补充道:“阿姊别担心,应该快醒了,她都已经会说梦话了。”
他现在也学着北宫茸茸的样子把云安唤作“阿姊”。原本他俩这姑侄关系就是八竿子才打到一起的亲眷,自林娇生和姑臧那边断了往来之后,也就不愿再以小姑姑称呼云安。
叫阿姊多好,阿姊这称呼温暖又坚韧,让人心底泛起柔波。
此刻窗外是敦煌城的凛寒冬日,今日无雪,可飕飕冷风直吹得人鼻子发酸。不过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窗牖上糊着厚厚的糙麻纸,将风和冷都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林娇生与云安并排坐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北宫茸茸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猫儿趴在软乎乎的棉被上,不一会儿也开始犯困。
“你近来如何?”云安问林娇生。
“挺好的,近日在跟上座学译经。听说柔然和魏国一直战事不休,百姓很苦。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以此祷祝。”
云安颔首:“短暂一生各尽所能,这就足够了。”
林娇生低声应道:“我和别人不同,我天生就是个怪胎。这三千大千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个世界,但很明显,不是这里。”
孰料云安却摇了摇头,面容端肃地看着他,道:“林蔚,神佛要你生在这世上,你便属于这里。三千世界,此地就是你的归宿。”
说完这话,云安伸出食指,将面前这三人一猫指了一圈。
你看,我也是怪胎,李翩也是怪胎,茸茸更是个怪胎。咱们四个,没一个好东西。
——在这个充斥着恶念与纷争的人间,我们就这样奇形怪状地活下去吧。
林娇生看懂了云安的意思,抿唇一笑。
屋内的小泥炉上煮着羊汤,这会儿开始咕噜咕噜地沸动。林娇生拿出两个粗陶碗,给云安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羊汤。
捧着热乎乎的羊汤慢慢吃着,一时间房内无人说话。
羊汤煮得很好,林娇生还特意放了枸杞和姜丝,吃到口中有一种辣辣的暖意。寒冬时节,吃这样暖热的食物会让人发自内心觉得欢悦幸福。
吃完了羊汤,林娇生将碗和匙全部收拾好,又倒了碗清水,加了些蜜,用小陶匙一口一口喂给北宫茸茸。
云安在一旁含笑静看,只觉得跟大咧咧的自己比起来,林娇生着实是好一副“贤惠”模样。
“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大营,先走了。”
眼见得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云安从榻边起身,把瘫在棉被上已经睡得翻肚皮的猫儿抱起来放进小竹篓内。
林娇生出门送她,望着她骑在马上的背影,又冲她挥了挥手。
*
斜阳荒草,广漠高天。
在这个晴朗的冬日黄昏,有一位身骑骏马的女将军,背着装了猫儿的竹篓,纵情飞驰于旷野余晖之中。
哦,忘记说,她背上的那只猫已经快被颠吐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