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洪范门“轰隆隆”地打开,护城壕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可让沮渠青川惊讶的是,从门内出来的并非狼狈颓丧的李翩或者哭哭啼啼的官吏们,而是娘子军。
最先出城的是身跨烈马、手握沉锋的女将军云常宁,而后便是玉门五校尉和她们麾下数千名披坚执锐的铁娘子。
这些人拨转马头,于城门外分列成阵,行止毫无慌张之态,面上亦无一丝哀色。在如此逼人的英气之下,甚至连头顶黑云也被迫向后退去几分。
娘子军阵列摆开之后,这才见一袭红衣的凉州君李翩徐徐步出。
红纱衣已经被他编成一朵纱花留给了他的姑娘,但他这几年穿惯了红色,并不想效仿晋愍帝去衣抬棺那般狼狈。
灰云、黑甲、沙土、荒野,眼前的一切都是灰黑闷重的,可他身上艳丽至滑稽的红衣却给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添了一抹亮色。
这样鲜亮的颜色,让他不像是去赴死,倒像是去受封。
他向着远处那个由红柳木搭起的焚台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倒不是因为他畏死,而是慢慢走才能遮住他膝骨上的旧伤,也能让他显得更加庄穆——平日他不怎么在乎这些,可今日,他不想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还有大约十丈的距离便会经过沮渠青川面前,李翩突然想起自己给沮渠青川的那封愆罪书。
“敦煌太守李翩,向河西王跪呈:天下乱离,生民无辜。王调劲兵,攻城陷地。瞋恚恶业,因果孽根。反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不写悔罪,不写认罪,他写愆罪。这个词用得很讲究——究竟是谁之罪,是谁之愆,字字句句,全部交由后世评判。
李翩简直都能想象得出,同样能文善墨的沮渠青川在看到这封愆罪书的时候,会是怎样怒火攻心模样。可沮渠青川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他自己心知肚明,故而再怒也只能憋着。
不仅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将沮渠青川痛斥一番,他还大肆畅言己身之愿。
“以身殉国,翩之幸也。翩斗胆发愿,愿今后家园安宁,豺狼尽戮;黎民万姓,生生不息。”
看了这些话,沮渠青川非得气出内伤不可。思至此,李翩唇边浮起一抹快意。
他眯起模糊的眼睛向前望去,望见沮渠青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他自戕的必经之路上,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正好,他也有话要对沮渠青川说。
李翩继续向前走,越走越近,直到立于沮渠青川面前,二人相隔仅数步。
“你让我想起从前在经书中读到的一桩本生。”沮渠青川率先开口,语调平静,让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什么?”
“你定然也读过,说是有五百头鹿被士兵围困,鹿王为救他的子民,以自身脊骨作桥,命群鹿踩着他的脊梁逃出生天。可鹿王本人却骨碎脊折,死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李翩勾起唇角,这故事他当然知道。遥想当年,竺上座便是以这则本生为机缘,说他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甚至恳求李椠,想让年幼的他跟着自己潜心钻研佛法。
彼时李椠没有同意,而他亦是未置可否。
竺上座曾言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珍贵,想让他抛却红尘,爱惜自己的天分。可惜的是,他终究只是个深陷红尘的俗人罢了。
但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鹿王舍身赴死时说过的那句话——“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彼时群鹿逃奔,独留鹿王身死湍流。沮渠青川现在突然提起这事,大概又是在装模作样扮演宽宏大度,将他比之鹿王,将敦煌百姓比之群鹿。
可笑的是,沮渠青川说错了。今日的敦煌子民与被困林间只顾逃命的鹿群完全不同。
这么想着,李翩慨然转身,凝眸回望自己的来路——沮渠青川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间面色黑如头顶浓云。
只见原本安安静静的洪范门内好像起了些躁动,不一会儿便有一群身着斩縗的人由城内鱼贯而出。
斩縗,乃五服之中最哀最痛的丧服。其以粗糙不堪
弋
的生麻布裁成,不缝边亦无装饰,乃臣为君服、子为父服。
放眼仔细看去,洪范门前那些衣重丧之人即非军士亦非官吏,皆是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彼此搀着挽着却无丝毫怯懦地走出城门,立在了娘子军之后。
出城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已在城下拉开一条东西绵延的白色长河。没有人推搡,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目视着不远处的凉州君和那位新嗣河西王。而在他们目光的再前方便是焚台,凉州君会在那里自戕。
这些人的目光沉毅悲勇,他们是来给凉州君送行的。
李翩知道,除了眼前这些身着斩縗的百姓,城内还有数以万计的人身披缟素,从八十八个里闾的每一条巷内走出,勇敢地立于道旁。
因为刚才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那些百姓了。
他不是王,更不是皇帝,可在他一瘸一拐经过这些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蓦然跪地向他叩首。
这一叩不因强权,不因荣禄,没有胁迫,亦没有谋划,只因他们知晓自己被面前这位瘸腿之人护佑着。
他们跪地叩首,乃为恩义,为心底拳拳涌流的真挚感激。
李翩上前扶起离自己最近的两人。那二人一老一少,少年人神色仍有些懵懂,可老人早已涕泪纵横。
人群之中亦可听闻阵阵啜泣,是有人终究按捺不住心头悲痛而哀哭。
李翩没说话,他只在少年肩上拍了拍,那意思是,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守护家国。
放开按在少年肩上的手,他转身继续向洪范门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佛祖常说慈悲,自己今天终于亲眼目睹了“慈悲”这个词。
慈悲就是——他为众生而死,众生以泪报他。
倘若诸天神佛真的冥冥有灵,此刻他们一定会看见,全城百姓自发地衣缟披素,为这个曾被他们误会过,被他们诋毁过的人而落泪不止。
百姓们并不愚蠢,也不是毫无认知的蝼蚁和臭虫,他们辨得清善与恶、真与假,也发自内心崇敬侠肝义胆。所以他们完全自发地走上街巷,走出城门——万民缟素送英魂。
人群就像流淌着的大雪,仍在不断地从洪范门汹涌而出。越聚越多,远远看去,真是一片茫茫大雪堆砌。
沮渠青川胯下的马儿也像是被这满目惨白给吓到了,不安地跺着蹄子,又打了个响鼻。
李翩正要收回远眺洪范门的目光,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百姓之后从门内缓缓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