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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愈发浓稠,仿佛为了遮掩一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事,而云安则又一次跟着胡绥儿走入了黑暗的深处。
每个寒冷长夜都有人陷足其中,但在寒夜尽头,也一定有人能拼尽全力爬出来。
晨曦初绽之时,雾气散去了。
在逐渐稀薄至消散的晨雾里,胡绥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松快地说:“这回我可是真要走了,离开你们这些讨厌的东西。离别这事,我可是拿手得很。”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又重复了一遍:“离开你们……离别……离别……”
像初尝佳肴的孩童般,她将“离别”二字放在唇齿间仔细品尝,尝着尝着,忽然就哭了。
云安刚换回了自己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此刻正双手捧在心口感受着难以言说的爱与痛,忽觉胡绥儿语调奇诡,遂下意识抬眸看去,这一看被吓一跳——胡绥儿满脸是泪,早已哭成个泪人儿。
见云安一双清眸看向自己,胡绥儿再憋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边哭边说:“你看,我会哭了……”
云安抬手为胡绥儿拭泪,泪水沾在她的手指上,湿润温柔。
她这边擦泪胡绥儿那边继续嚎啕,现在不仅哭,还边哭边笑,两种感情随意来去,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我也会笑了。你把我的心暖热,菩萨就不会嫌我偷懒了……你看,我还能一边哭一边笑呢……”
云安也笑了,笑着为胡绥儿理了理鬓边乱发。
不过须臾,刚才的不适之感已然消散无踪,果然老话说得好,是你的就是你的。她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温柔敏感和情深,这一切让她觉得沉重又欢悦。
在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她总共也没笑过几次,只记得一次是因策马奔逐的自由,一次是因夏至夜的女军。自由来自灵魂,女军属于职责,这两样都与爱恨情愁无关。
但是现在,她终于能够再次为她爱的人又哭又笑了。
“绥儿,谢谢你。”云安说。
胡绥儿一口嚎哭卡在喉咙里:“——谢我干嘛?”
“这些年无爱无恨,只有清醒和决断,让我做成了许多事。”
胡绥儿摇头:“不必谢我,那些都是你凭自己本事。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做成。”
云安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向胡绥儿伸出手。
胡绥儿抓着云安的手腕,也借力站起来,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真像开闸放水一般。
“我把你的心上人还给你了,我们现在两不相欠。”小狐狸说这话时依旧哽咽。
“两不相欠。”
胡绥儿抹了把泪,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底那股澎湃的温暖。云安拿走了那讨厌的情深,却还了她一腔壮怀激烈。
胡绥儿松开云安的手腕,转身向着远方的旷野走去。
原来,爱是一个人对世间万物的牵挂。当一颗心一望无涯的时候,她的爱人就在其中。
胡绥儿想,自己要先回酒泉王陵看看阿姊,要以这些年的亲身体会告诉阿姊,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回千佛洞小住一段时间,再然后嘛,她还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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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旷野上,玉门军稍作休整后继续赶路,而斥候的战报也已经送抵敦煌。
河西大军没有走北线,他们仍然走了旧路,选择与悬泉军正面厮杀。现下已攻破悬泉防线,正朝着敦煌城奔突而来。
——失策了,沮渠玄山没有中计。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景熙的心思?景熙并不想杀掉他那胞兄?
李翩站在望京门外,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龙勒水,心绪繁杂动荡。
不过这不算输,他还有其他计谋。
古来运筹帷幄之人,手中从来不会只有一计,他们都有一计又一计,用以应对变幻的形势和叵测的人心。
“明府,回城吧,马上就要闭城了。”索瑄行至李翩身后劝慰道。
整座城池共有七道城门,除了子城的三道门严加控守外,罗城的四道城门都将于敌军到来前全部闭锁,城内之人不可出去,城外之人也不可进来。
眼下西边的阳禾门、南边的洪范门和北边的朱明门俱已关闭,只剩了东边的望京门还开着。
因为云安还没回来。
李翩听得索瑄劝自己进城,他也知道此地不可多待,要尽快闭城才行,可是云安……云安怎么还不回来……
正忧心忡忡,忽见前方千骑飒沓,尘沙荡荡,李翩长舒一口气——娘子军终于回来了。
云安所骑战马从李翩眼前飞驰而过,她于马上看着立在城门旁的红衣男子。她想,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她并未勒马,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是肩负重任的将军,要率领娘子军迅速入城,而后替令狐峰的戍卫军分担城池防守之责。
她努力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觉面颊湿润,抬手一摸,竟是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淌落。
待娘子军全部飞驰入城后,李翩高声下令:“闭城门!”
“闭城门——”传令的士兵扯开嗓门喊着。
“明府有令——”
“闭城门——”
很快,守城兵士们合力将重逾百斤的望京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