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守府的当夜,李翩就向李椠提了三个条件:
第一,停止与敦煌宋氏议亲,他将来娶谁,他自己有主意。
第二,他只在家中待三个月,仅仅是为了养伤,骨伤一好他就会立刻去酒泉出仕。
第三,他离开敦煌后,不许对云识敏和云安有任何为难。
这三个条件,李椠全都答应了。毕竟是他失手打断了儿子的腿,心里着实悔愧。
原以为宋澄合能给自己再添一子,孰料竟又是一次旧事重演——孩子莫名其妙就没了。
这特么都算什么事儿啊?!
现在可好,新瓜没落地,旧瓜也歪裂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屈指算算,自己很快就要到知天命之年,膝下至今仍只李翩一个,甚至差点儿连这一个也没保住。也许真是遭了什么恶毒的诅咒……想到这儿,李椠只觉后背阵阵发凉,一辈子的气焰登时失了大半。
至于宋澄合,李翩拒绝再向宋澄合问安。他可以原谅她,但不再因为知道她的过去、觉得她可怜而步步忍让。
也不知宋澄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她没一点儿悲伤,待听得李翩要去酒泉出仕,数年内都不会回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却古怪至极。
李翩像是已经看穿了宋澄合,沉着脸对她说:“想不到宋夫人对人对己都如此下狠手。翩不日离家,走之前想劝宋夫人一句,莫行不义,望您好自为之。”
被这样冰冷又洞彻的眼神看着,宋澄合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颤个不停。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个继子其实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只是不揭穿而已。
养伤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椠惊愕地发现,儿子自从瘸着腿从云家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举动之间不再恭谦退让,反而显出一种咄咄逼人之态。
他雷厉风行地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事务。
先是修书给凉王,也不知他写了什么,总之不过半月时间,凉王李忻征辟他为从事中郎的文牍便送到了敦煌。从事中郎之职,莫看秩位并不算高,但官场上有句话说得好——“若想飞黄,先作中郎”,足见其含金量。
之后他安排人手收拾了所有他要带去酒泉的典籍,检点封箱之后,打发护卫先送了过去。
再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杂石里的云家,备了厚礼,郑重地向云识敏拜谢。
只是这所有的事情里,都不再有李椠的安排和命令。
从前父子二人相对,李椠总是摆着父亲的架子,现在这架子眼看就要摆不住了。
不仅摆不住,做父亲的还总是没来由地心慌。
当他和儿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才惊觉,儿子的身量竟然已经比自己还高。
凌冽的面色配着挺拔的身姿,忽地就让人产生了一种兢战的压迫感——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李椠恍然,原来在大江之中,后浪已经足够推走前浪了。
一条断腿,将父子之间的强弱关系彻底改变。
甚至此次李椠来玉门大营巡阅,也是李翩提议的——许是他自己想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拉着李椠出来垫脚罢了。
*
夯土台子上的三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女军们的训练,差不多快到未时了,崔凝之打算领着李太守去营内各处瞧一瞧,可李翩忽说腿疼,不想跟着去了,崔凝之便安排他去将军府里自行歇息。
未时一到,女军们结束了校场上的训练,纷纷回到营房。
这个时辰原本是云安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要么在讲令堂给女军们讲肄,要么穿梭于各个营房教女军们识字,天天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李椠来了,崔凝之便取消了讲肄。
云安回到营房内,拿了一卷字纸,原本打算按照先前约定的去对面营房教丘小谷识字,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就有女军急急忙忙跑过来找她。
“云军正,将军喊你过去。”
“去哪儿?”
“将军让你去东小院找她。”
“东小院?”云安纳闷地皱起眉头。
东小院是将军府内一处偏院,平常都是空着的,并无人居住,偶有外人来的时候会被安排在这里下榻,譬如上次来大营提亲的崔籍和孔黑牛,所以算是一处待客之所。
但既然是崔凝之叫她,她也没多想,摘了兜鍪,又脱了厚重的皮铠,急急忙忙就去了。
等她跑到东小院,却见院内院外都悄无声息,根本没人在这儿。
云安心内疑惑更甚,四下瞧了瞧,看见左手边那间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便抬腿走了过去。
“师亲?”
推开屋门,云安刚叫了声,忽觉一道身影从门后闪出,贴在她身后,一只手穿过腋下环住了她的腰。下一秒,她就踉跄着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哪里来的登徒子?!!
云安下意识抬起手肘就往身后怼去,可手肘抬了一半却忽地顿在半空——那人在她家养伤的时候,两个人可没少抱来抱去,这个怀抱,她再熟悉不过。
果然,李翩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
“常宁,我好想你。”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唤自己,还说这种肉麻的话,云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你来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李翩听出她情绪里的动荡惊澜。
“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