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募兵择选,大到守备应战,崔凝之事事都放在心头。将军府书斋的灯烛常常燃到夜半三更,主打的就是一个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猫少。
听说曾有人私下问过崔凝之,你真就打算不成亲也不生养,一辈子照顾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娃子?
崔凝之指了指校场上英气勃发的女军,答道:“若以血缘论亲疏,未免活得太狭隘了。你看这些姑娘,哪个不是好女儿?”
——哪个不是好女儿,好一句一语双关!
也正因如此,她虽把云安从姑娘堆里捡出来给了个干闺女的身份,却也并没给云安比其他女军更多的优待——云安仍是住在低矮的营房里,和大家一起练刀法、练膂力,每天忙得脚不点地。
唯一与其他女军不同的是,崔凝之三不五时会把云安叫到将军府的书斋,扔给她几卷兵书让她仔细看。
云安好学上进,很快就把用兵之道、诡诈计谋、寒戈冷器什么的全都记下了。
崔凝之一高兴,又给云安投喂了几卷。
云安继续啃,兔子啃胡萝卜似的,啃得乐此不疲。
因为这里有喜欢的娘子军和喜欢的师亲,所以那些诡诈兵法和森寒武器也都随之有了温度,云安心想。
——冷硬之中透出的温柔,比单纯的绕指柔更令人心慕神驰。
*
这日,申时的兵械操练结束后,女军们回营用饭。
在军营吃饭和在家中完全不同。
众人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各个饥肠辘辘,所以吃饭的时候没人文绉绉细嚼慢咽,基本上都是一人抱着一碗羹汤呼噜呼噜三口两口往嘴里灌。
毕竟,灌得快些还能再吃一碗,灌得慢就只能干看着了。
女军们也不回营房,就在灶房外边端着自己的粗陶碗席地而坐,埋头苦吃。
正吃着,忽见有个矮个子女军从远处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丘小谷,干啥去了?饭都快吃完了才来。”靠在墙边的同袍冲她喊道。
那个名叫丘小谷的女军气还没喘匀,手撑膝盖呼哧呼哧地,好半晌才抬起头,大声喊道:
“将军有令——”
众人一听是崔凝之的命令,赶紧放下手中正吃着的羹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丘小谷身上。
丘小谷:“将军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到时候咱们要操练给他看,希望诸位莫要丢人现眼。”
这话刚一说完,人群立刻“哄”地一声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宛如沸腾的滚水,热辣辣地向外泼出去。
“李太守要来?!”
“他来干嘛?”
“还要看演练?!”
“爷娘啊……”
“他以前从没来过,怎得突然要来?”
“这谁知道啊。”
“不会出啥事吧?”
云安站得离众人有点儿远,没听清那边在说什么,苏绾原本站在她旁边,这会儿好奇地过去打听,打听完又快步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云安问道。
“她们说,明日李太守要来,将军会让咱们操练给他看。”
李椠要来玉门大营,还要看女军操练?!
云安亦是蓦然一惊,惊讶过后忽地又想到,既然李椠要来,那么李翩……三个多月过去了,他的腿好了吗?他回到家中,又是怎样面对父亲和继母?三个月杳无音信,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男子的姓名和样貌,气息和嗓音,都在刹那间浮现于云安脑海,搅得她原本平宁的心忽地又烦又乱。
云安用力甩甩头,把李翩甩在了脑后。
次日清晨,太阳还背着偶像包袱吃力地往天上爬的时候,李椠已经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玉门大营。
崔凝之手下女军有三千人,此刻无论曲长还是小兵,都已依军令于校场集结完毕。
放眼望去,校场上乌压压全是戎装英立的女子,倒是一种别处见不到的好景致。
人数虽多却站得极为规整,二屯为曲,所有女军以曲为基,各自组成方阵,几十个方阵整整齐齐地排列于校场上。
现下已是孟冬,凉风拔地而起,比之烈日炎炎的夏天舒服了不少,练兵演武也不再那么难熬。
女军们头戴兜鍪、身着盔甲,齐刷刷地望向对面夯土台子上站着崔凝之和李椠。
云安也站在女军中间,她抬头向夯土台子看过去,只一眼,心跳便停了半拍。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翩。
他果然也来了……云安忽然紧张起来,只觉兜鍪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压得她一阵头昏脑热。
李翩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袍大袖,内里月白,外罩松花绿,整个人澈中有寒,耀外倨内,一眼望去高节如竹——是披着一身冷雨的青竹。
他长身英立于李椠身后,望着土台下黑压压的女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