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
说完这句,李翩又开始在里外间跑进跑出,像只跃跃欲试打算拆家的二狗子。
看着李翩翻箱倒柜找东西,云安不知他在找什么,也不好随便问,只得继续坐在锦褥上干看着。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捯饬完毕,将一个四方形描金漆匣递给云安。
云安认出这是个钱匣,赶忙摆手拒绝。
“你今晚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它?”李翩道。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也并无责备之意,却让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李翩说得没错,她今晚从狗洞爬进来就是为了偷东西,随便偷点什么都好,偷了之后拿去换些钱,然后就可以买粮和药。
——这样不堪的事突然被人说破,真是难堪极了。
云识敏时常跟她说,人可以穷,志不可短。可她现在这样子何止志短,简直已经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翩见云安愣神,抓起云安放在茸茸背上的一只手,将钱匣塞在她手里。
“拿去给云先生医治,病人耽误不得。”李翩说。
钱匣沉甸甸的,不打开也知道里面装了不少,刚才李翩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听见了五铢钱哗啦啦的声响。
云安看着钱匣,只觉案上烛火已经烧在了脸上,烧得她无地自容:“我不能白拿你的……我……”
李翩打断她:“你急用就别推辞了。你要是不想白拿,日后再还我也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隐约显出些快乐。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到一个什么都缺的人,非但不厌烦,反而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东西赠与她。
——因为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什么都不担忧,也什么都不在乎。
云安明白,这叫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特权。
但李翩说得没错,她急需这笔钱,确实没法拒绝。
“你拿着钱匣子走夜路不安全,马上就天亮了,等日出你再走。”
李翩说着又回到茶案对面的锦褥上坐下,拿起案旁茶盏,倒了盏热茶放在云安面前。
“好。”云安低声应道。
茸茸刚才被云安抱着,抱了一会儿就不怂了。不怂了就开始犯困,拧着身子挣脱了云安的怀抱后自己偎在她膝旁的锦褥上。
这会儿小猫已经睡着,团成个胖球,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夜很静,云安和李翩相对茶案坐着,都不再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透明的墙。
第42章善恶业缘(5)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
云安以为匣子里装的是五铢钱,从重量上判断,应该不少于一缗。
太多了……她心内忐忑不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已经收了,那就先把阿爷的病治好,之后再攒钱还给李翩就是。
谁知等她回到家,打开匣子一看,霎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钱匣内确实有五铢钱,但并不算多,真正让这匣子变得沉甸甸的东西——是金子。
几乎塞满整个钱匣的是一种被老百姓土话唤作“金柿子”的金饼,一打开匣子立刻闪瞎人眼。
云安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满满一匣“金柿子”,看了半天终于决定,这东西她自己处置不了,必须告知云识敏,和阿爷商量商量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当云安捧着钱匣跪坐于云识敏病榻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云识敏面色凝重,好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后,他接过钱匣仔细看了看——单块金饼重约六两,黄橙橙金灿灿,每块金饼的背面都钤着一个“李”字。
养女说这些都是李翩给她的。
李翩……他记得那孩子,那是李椠的独子,当今凉王李暠的亲侄。
在他的印象里,昔年跟着他识字的时候,李翩是个十分温良恭谦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已多年未见,不知有没有变了模样。
如此尊贵的郎君,手里有这些金子毫不意外。只是那小郎君可能不知,这种金柿子通常只做赏赐之用,因其面额太大,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
像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杂户,倘若拿着钤了“李”字的金柿子出去花,十有八九会被报官,摊上一身事不说,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这世间,就连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一些人或许有幸得之,却根本无福享之。
云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愧疚得想哭。
她脑子发热去太守府偷东西已经差点连累阿爷,现在又拿了这么一盒烫手的山芋回来,真是实打实地将阿爷置于险地……
正想着,却听病榻上的云识敏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王饱家的王小女吗?”
云安嗫喏地应道:“记得。”
云家住的这个地方位于罗城东南,是个不大的里巷。沿用汉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旧制,此处一共住了四十几户人家。因为住在这里的全是杂户,所以就叫杂石里。
杂户是比士籍、农籍更低的一种户籍,划于这种户籍的人没有土地,只能做些杂事谋生,譬如以手工业讨生活的伎作户,因战败而投降的隶户,为寺院提供劳力的佛图户,除此之外还包括乐工、医工、画工、盐工等等,全都是杂户。(注释1)
云识敏说的王饱就是住在里巷最东边的一个织户。
他家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王小女,虽然跟云安没什么交情,但大家同住一里,也会经常打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