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宫室,唯余他们二人。赵阔高坐明堂,阴鸷地望着站在底下的左衷忻。
赵阔俯视着他,将他对皇帝的谦卑恭敬一览无余,可心中去没有任何快感。
明明他才是天子啊,可左衷忻这样淡然平静,恍若一个胜利者。
是啊,任谁得到了自己心爱的人,都会像他一样吧?
不用开口便已定输赢。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赵阔凝视着他。
左衷忻掩眸:“陛下已经都知道了,不是吗?”
赵阔紧紧攥住龙椅,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冷笑:“对啊,我都知道了。若非阿兆替那个什么汪老板修画,我到如今都不会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从汴京逃到明州,她该过得有多苦才会去替别人修画?左衷忻啊左衷忻,你一直都知道却忍心看她这般吃苦?你还有脸说爱慕她?”
“陛下,宜华她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画画画得很好,有很多人找她画插画,她还会给豪绅妇人们画像,她赚了很多钱。”
“可她本不用这般艰辛。”赵阔打断他,“她曾经作画只为喜好从不为谋生。你看她为生计到了这般田地,宁愿看她吃苦也不愿告诉我。世人都道左状元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看来都是错看了。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莫名难测才是你。”
左衷忻缓缓抬头,没有辩解。他直视着赵阔,眼底毫无波澜。
可也就是这个样子,让赵阔更加不甘,更加耻辱。
“那陛下如今知道了,是打算把人抢回去吗?”
“她本来就是我的。”
左衷忻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不是。她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属于她自己。您觉得她如今的处境都是我一手造成,实则不然,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愿的。事到如今,陛下您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质问我?”赵阔紧绷着下颌,“未成礼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丈夫?还是直言相劝的翰林学士?”
左衷忻叹气轻笑:“陛下也可以将我当做一个懂她的知己。”
“知己?知己?”赵阔哂笑,“左翰林巧言令色,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阿兆知道你隐瞒了她这么多吗?她知道你步步为营把她当做猎物一样算计吗?她知道你从汴京开始就觊觎她了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敢说,你就敢自称知己?”
“陛下,您觉得宜华聪明吗?”
“宜华”这两个字眼像是火一般灼伤了赵阔,未等他再次开口,左衷忻又道:“宜华很聪明,所以您又是为什么觉得我能瞒得住她呢?若真是如您所说是我算计她,那她得有多愚蠢才会和我定亲?您觉得宜华是这样的人吗?
“她不是。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便爱慕她,她知道我帮她劝她救她都是因为我爱慕她。我对她从不隐瞒——我所有的心思,或赤诚或肮脏,我都会告诉她。陛下,她不是因为我欺骗她,她才接受我。而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所以才定亲。”
多好听的字眼啊。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这本该是属于他和阿兆的词语。他们本来也曾拥有过。
可左衷忻的话,一字一句都像锤头一般砸在赵阔的心上,听得他耳膜鼓胀,气血翻涌。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情投意合?
有什么感情能好过他们十多年的相识相知?有什么情义能比得过他们为彼此抛弃一切私奔?
没有。
没有。
没有。
“陛下,微臣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微臣还是要劝您,宜华她因为您受够了宫廷折磨,她不想回去了。她如今过得很好,很自在。宫阙万间,夜眠不过三尺榻。家财万贯,一日不过三餐食。她所求不多,唯有自由而已。
“你放过她吧。千错万错都在我身,是我欺骗了你,隐瞒了你。陛下于我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这一切于宜华没有任何关系。”左衷忻眸色坚定,言语却像个据理力争的苦主向高位者委曲求全,“你们当年在汴京就已经错过了,你有了你新的人生,有妻有子,为什么不能同样成全她呢?你心中有怨有恨,都是我一人之罪过,若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足矣。”
她过得很好?赵阔不相信。
明州再好能好过繁华的杭州?大宅再好能好过辉煌的皇宫?这里有享用不尽美酒佳肴,绫罗绸缎,整个大宋最好的珍宝都在这里,她怎么会喜欢乡野的苦日子呢?
“成全她?”赵阔哈哈笑了起来,“是成全她,还是成全你?若你当初早些告诉我……或者说,当初在汴京你没有从中作梗,我们又怎会错过至今?她也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如今的赵阔坐在这九五之位,几近癫狂。左衷忻看着他,心中竟生出些许怜悯。
当年之事,是赵阔的错吗?不是。是穆宜华的错吗?也不是。甚至连辛秉逸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政治的牺牲者,都是皇权用来装点摆弄的玩偶。蹉跎至今,有些人放下了,而有些人却还沉浸在过往的梦魇中醒不来。
悲耶?命耶?
命运吧,将真挚热烈的少年和纯真美好的少女杀死在当年,徒留下一地颓圮沧桑,不堪回首。
左衷忻不想藏了,他扬起头直言不讳:“赵阔,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真觉得是因为我,你和宜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吗?我告诉你,不是。当初我进京赶考,本不抱任何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我遇见了。我知道你们的事,所以虽心有爱慕但从未逾矩。
“可后来那些事让我看清了,你的身份、责任、心性,都注定了你不是宜华的良配。你可以是大宋爱国爱民、鞠躬尽瘁的将军、亲王、皇帝,但你永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良配。曾经不可能,如今也不可能,即使没有我,也有别的人,又或者说……她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话音方落,掷地有声。
赵阔没有说话,他坐在高高龙椅之上,身板笔挺却微微颤抖,几乎浑身都是疼的。那是与刀剑入肉不一样的疼,是千万根针刺进骨血,千疮百孔的疼。
宫室昏暗,他整张脸都藏匿在横梁的阴影之下,倒影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左衷忻,犹如黑山倾塌一般让人难以喘息。
“你以为你是谁?”赵阔声如寒冰,“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你说她不想就是不想?左衷忻你别忘了,因为有我,你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也是因为有我,你才能施展抱负。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赐予你的,若我要拿回,不过就是翻手之间。”
“没错,您如今已经不是处处受人掣肘的襄王殿下了,您是天子是帝王,这天下的臣民都要向您叩拜,天下的土地都要为您结果丰收。您也可以去成全曾经那个事事无助不得圆满的自己,可以去找曾经心爱的人,去保护未能保护的人。
“可在此之前,还容许我再说一句,那些曾经难以企及的愿望,如今真的能实现吗?那些人愿意吗?您是在救赎曾经的您自己,还是在救赎现在的你们呢?”左衷忻拱手:“微臣的一切您都可以夺去,微臣假公济私,欺瞒君上,毫无怨言。唯有穆宜华……她不是臣的什么东西,她是人。请您三思……您难道希望她成为下一个辛娘子吗?”
赵阔身躯一震,好似被冻住一般半晌没有动作。好一会儿,他松开紧攥的手掌,背脊发冷,颤抖地倒吸了口气,长长一叹:“是非与否,我会自己去问她。至于你——”
赵阔眸中冷光瘆人,自上瞥下去:“欺君罔上大不敬之徒,妄为翰林,妄为状元。除官职、功名,羁押大牢,择日问审!”
左衷忻仰面看着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他垂眸,抖袖,作揖,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