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谯、辛妙言、辛妙轩乃至衮国郡主。辛秉逸都在那场国祸中丧生或被俘,辛家本家已经没有人了,这忠君爱国的功勋便自然落到了旁家族人身上。襄王常年征战在外,皇帝善待其妻族也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辛家的队伍一直从山脚绵延到正殿。穆宜华被士兵们拦在外头,只得远远地瞧一眼殿里参拜的人。几个命妇华服金钗,面容姣好,虔诚地跪在佛面前,双手合十再三叩拜。主持立在一旁,适时递上线香法器。
那几个命妇穆宜华都不认识,从前不管什么宫中宴会都不曾见过她们。如今没了前头挡路之人,他们倒是摇身一变,成了襄王世子最亲近的母族族人。
即使他们或许连世子的面都不曾见过。
初秋的日头仍旧有点晒,穆宜华估摸着还要等很久,便拉着柳如眉一起到树荫底下躲凉。柳如眉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绿豆糕,又用竹杯接了一点山泉水,直接坐地休息。
半暖不凉的秋风吹着,隐隐送来人语声——
“你听说了吗?襄王妃好像找到了!”
“什么?不是……不是说她给金人王爷生了个孩子吗?她还有脸回来?”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被掳走了,直接在路上自裁的心都有了,哪能受这般委屈?”
“欸,那个襄王妃是在哪儿被找到的?”
“听说她混在完颜宗息的军队里一路跑到襄阳府宋军军营说要见襄王殿下。你说她一身金军的衣服,小兵们谁认识她?差点被当成奸细杀掉呢!”
“后来呢后来呢?”
“那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她和殿下见着面了。殿下正派人要把她送回杭州呢!”
“哎呀,难怪最近夫人说想出来走走,原来是被这事儿给愁的……你说这回来的哪是个娘娘啊,是个灾星吧?你说她要是死在金地了,那也能说一句贞洁烈妇,为国殉身。可她现在竟然回来了,若只是自己回来了倒也还好,可竟是和敌军王爷生了孩子以后再回来,这叫什么?这算什么?以后还叫那些大家贵族们如何看待我们辛家?还有,还有小世子!本来有个殉节殉国的母亲,如今倒好,竟是个……是个娼妇……”
另外一人连忙将说话之人的嘴巴捂上:“嘘!这话可不能乱讲,小心隔墙有耳!左右人都是要回来了,一切看夫人与主君的意思吧。我们也不过是下人,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二人渐渐远去,穆宜华坐在墙后的石墩子上良久无言。柳如眉见她面色苍白,连忙握住她的手,又被穆宜华冰凉的掌心吓了一跳:“姐姐,怎么了?”
穆宜华缓缓放下手中的绿豆糕,目有哀婉神伤,她仰头看天看云看着殿中法相庄严俯瞰众生的佛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宁之南看着榻上紧紧蜷缩在一起的辛秉逸,心有不忍,她缓缓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辛娘子,你别担心,我们都在这儿。你回家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辛秉逸目若空洞,眼泪却滚滚而下。她仿若未闻宁之南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
宁之南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但还是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脑袋:“嗯嗯,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
帘子被一把掀开,赵阔带着郎中匆匆从外赶来,他将郎中拽到榻前,语气急躁且生硬:“给王妃看看。”
这几日赵阔已经找了五六个大夫了,但是不管怎么吃药,辛秉逸的癔症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时而哭泣时而傻笑,时而闭眼昏睡时而睁眼到天明,唯一不变的就是一旦有生人近身她便大喊大叫,甚至上嘴咬人。
赵阔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是自己没有将她救回来。如今她已经在眼前了,竟是连医治她的办法也没有。他不止一次地责怪自己无用,除了打仗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郎中是军营附近镇上的郎中。左衷忻说军医常治刀剑伤,对癔症不上手,还是找附近村落的大夫更为靠谱。赵阔闻言二话不说一大清早就去隔壁村落里抓人。
郎中本还在睡梦中,一睁眼发现一群当兵的在自己家里,为首一人眉间更是凶厉,“啪”的一声将银子拍在桌案上,拎起自己的后脖颈甩上马就到了军营。
他的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冷不丁被赵阔一吼,差点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快点,愣着干什么!”赵阔瞪着郎中催促,倒是把辛秉逸也吓了一跳。
她转头盯着赵阔,眼神中充满惶恐不安,瑟缩着伸手去够赵阔的衣角,轻轻勾住:“我……我没有,你,你别生气……别……”
赵阔心中蓦地一酸,他拉住辛秉逸的手指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乡村郎中最治疑难杂症,他说辛秉逸因惊惧过度偶生幻觉,梦魇常扰,需要静养加以药物辅佐才能好转。
众人散去,帐中只留下辛秉逸与赵阔二人。辛秉逸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看着赵阔,赵阔望着她,轻抚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辛秉逸眼神变了变,恍惚想起了什么事,眼泪夺眶而出,连忙捂住脸颊,曲膝将自己埋进双臂——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黑夜遁行、男扮女装、面糊泥泞、跋山涉水,她的双手双脚皴裂流血,衣衫褴褛,青丝委断,几乎丧生。
可她是辛秉逸啊,是枢密使家的娘子,是汴京城才貌双绝的辛秉逸,她是大宋的襄王妃,是襄王世子的生母啊。
她如今哭得每一滴泪都是血,都是难。
赵阔缓缓地将她拥入怀中,能说的只有抱歉:“我知道你受苦了,那些风言风语我不在意也不会去相信,只要你活下来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我会送你回京,去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孩子也在府里,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你想去见见他吗?”
辛秉逸一听见“孩子”两个字身躯猛烈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把揪住赵阔的袖口:“我……我没有,我没有给他生孩子,我没有……”
赵阔连忙护住她,两声宽慰:“我知道,我知道。曾经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欺负你了,你就在杭州好好住着,和孩子待在一起,等我回去。”
辛秉逸缩在赵阔怀中,泣不成声:“我……我真的回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是不是在梦里?等我一睁眼,我还是在金国?”
赵阔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强忍着情绪:“不是的,你回家了,回家了。”
辛秉逸怔愣半晌,眼泪忽然倾泻而出。她攀住赵阔的双臂,放肆大哭,哭她辗转逃跑多艰辛,哭她颠沛流离多苦难。
宁之南与左衷忻立在帐外,听着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仰头望着月亮。
有道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虽古今同月,但到底月是故乡明。
宁之南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我们已经失去很多亲人了……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夜凉寂静,秋风渐起,吹起二人衣袍。
左衷忻肃立着,淡淡开口,语气冷冽如雪:“没错,也是时候跟那个完颜宗息做个了解了。”
第147章
八月底,海船修补完成,穆宜华带着汪其越与乔擢英等人上船探查一番。船体船身桅杆等已焕然一新,这钱到底是没有白花。
“穆姐姐,是不是就快要出海了?”乔擢英兴奋道。
穆宜华笑着摇摇头:“事儿多着呢,招募船手,府衙造册,邀约订单,祭祀龙王,一样都不能少。不管怎么样还得等上一两个月呢。”
乔擢英感慨万千:“我还没出过海呢……真不知道海外邦国是一番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