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丈人捋着胡须笑看着穆长青:“我这儿铜墙铁壁,他们可打不进来。”
“那就好!”
穆长青看了穆宜华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了上去:“左丈人,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我是穆长青的姐姐穆宜华。我们都是从汴京来的,说来也是巧,此前在汴京我们与您的养子左衷忻左郎君曾相识,他托我给您带样东西。”
穆宜华没有将信封拆开,但是左衷忻告诉她那是一千两的银票。自他发迹后,他每年都会给左丈人寄钱,以感谢他多年来的抚养义举。
穆宜华一直觉得左衷忻这个状元郎当得很清贫,直到那日他告诉她那银票的面额,穆宜华才知道,原来清贫的只有自己。
左丈人没有拆开,他看了穆宜华一眼,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明州,为何不自己来见我?”
“明州之战打完后的几天,我遇见他了,说了会儿话,而后王爷有事急召,他便没来得及见您。”
没来得及见我,但是来得及和小娘子说话。左丈人微微挑眉,这左衷忻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心思,自己如何会不知晓?眼前这位娘子与他的渊源,怕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了。
左衷忻早慧却多坎坷,姻缘多年未动。左丈人看着面前这个漂亮水灵的姑娘,决定帮自家的傻孩子一把。
“也是,这孩子在王爷跟前做事,有出息。我也时常去信告诉他,要他好好跟着王爷,好好辅佐王爷,日后必定出人头地!穆娘子你不知道啊,这孩子读书的时候就聪明,别人一两月才能读懂的文章,他几天就明白了。要知道这孩子开蒙晚,别家孩子会被千字文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穆宜华只知左衷忻过往的只言片语,却不知其中所以,一时兴起,问道:“左郎君以前,是不是叫左吉郎?”
左丈人一听,心中微微愣愕,他连忙点头:“贱名好养活,当初我们乡里不知多少人说他不吉利,克父克母,最后留下孤家寡人一个。可那孩子当初才七岁啊,我就看着他用草席拖着他父亲,一步一步地,冒着大雪走到山里去把他父亲埋了。哎哟,看得我和我老伴直心疼。可那时的我们哪有如今这样的房子,也都是穷苦人家。
“我们的孩子走得早,我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这样的苦。我当时就想,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汤喝!何况这孩子懂事,再苦还能苦到哪里去?当日我和我老伴就在门口等他经过,但是一直快到天黑都没见他下山。我们心里担心,就上山去寻他。好在大雪早就停了,我们沿着他的脚步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他。
“他一个那么瘦小的孩子,被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我们就连忙把他抱下山去。好在他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不然我们这心里啊,估计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忆起往昔,左丈人抹了眼泪:“也就是在那天,我们收养了他。那些人说他不吉利,我们就非得说他吉利,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吉郎,日后叫着叫着,竟成了大名。那时候家中穷苦,根本供不起吉郎读书。
“可这孩子却天赋过人,没有纸笔,便在沙地上用竹签写字,十岁那年他去豪绅家中做杂役,听见其子读书,只听了一遍便会背诵。我们时常自责无能,可这孩子竟给自己寻了出路,和豪绅讲了条件,说是以读书为酬,为期三年。那豪绅家中千卷书,竟当真被他读完了。”
“那时的他想去明知学堂上学,但明知学堂是明州城最好的学堂,束脩也是最贵的。我们负担不起,吉郎便去做了学堂的杂役,每日边做工边听他们讲学。那时学堂里的师生都夸他勤奋,但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愿意他成功,若是一个整日做杂役的贫穷小子都能考上秀才,那他们这些天天锦衣玉食的人脸往哪里搁?
“但他真的考上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真的考上了。”左丈人喟叹。
十五载,坎坷崎岖的十五载,凝结在这短短几段话语间。穆宜华仿佛看见了一个倔强而又孤独的孩童,挺着单薄而又坚韧的脊背,不愿向命运低头半分,在千沟万壑间踽踽独行,满身伤痕却默不作声。
“可终究还是我拖累了他,那年他考得好,县令奖赏他。他本可以拿着那钱去明知学堂读书,可我生了病,害得他没办法啊没办法!他十七岁那年,明知学堂的老堂长可怜他,便允了他闲暇时候能够旁听,可也是在那时候,他招人记恨,被……唉……”左丈人叹气,似乎不愿在穆宜华面前谈起那些惨痛的过往。
“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除了给他看病没有别的能帮他……我们还劝他说,不读了吧,如今的学问也能做乡里的先生了,就不读了吧。可他没说话,只是咬着牙不认。我当时就觉着,这孩子可真是魔怔了。但他说……说有人对他给予厚望,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我当时还纳闷那个人是谁,后来有一次我瞧见他在画一个娘子……”左丈人忽然不说话,他看了一眼穆宜华,神色有些古怪。
他抬手一顿:“你们等等,我去拿样东西!”说罢便匆匆而往匆匆而回。
回来时,手上拿着好几卷画纸。
穆宜华与穆长青有些奇怪,凑上来看左丈人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着的小娘子,不是穆宜华又是哪个?
第113章
左衷忻第一次遇见穆宜华,是在十七岁那年。他考中秀才得了赏钱本可以去岳麓山找更好的先生教书,但世事变故,他还是留在明知学堂做杂役。
燕雀妄想变鸿鹄,这是两年间无数人对他的评价。
明知学堂老堂长惜才又看他可怜,许他闲暇之余可以在堂下站着听课。学子们不管风吹日晒都是有遮蔽的,甚至到了冬天寒冷之时,富商之家心疼孩子还会给学堂送炭火。可左衷忻只能站在屋外,没有书,没有桌案,没有笔墨,更别提什么炭火裘衣了。
有一年明州城下了好大的雪,有些学子卧床难起,所幸就告了病假,那一日学堂点卯之人少了一半,先生们摇头叹气,只说这群孩子不能吃苦难成大器,可一晃眼,却见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拿着扫帚认真扫雪,扫好了,便又站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等待先生开课。
他的眼神澄澈明亮,就那样望着先生。
没有书他能自己背,没有桌案他能站,没有笔墨他能心中默记,人一旦有了坚定的念想,纵有千难万险,依然会为之奋斗不息。
也是在大雪的第二年开春,左衷忻照旧在学堂前清扫,忽然他听见了老堂长欢快的声音:“您别这么说,我们这里啊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您安心讲学便是。”
“承蒙厚爱,在下定倾囊相授,尽我所能。”
左衷忻抬眼,看见一个笑容可亲,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他眉目疏朗,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风流。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堂长可否应允啊?”
“但说无妨。”
“夫人新丧,家中尚有一双儿女,年纪都还小,不知可否将二人一同带来明知学堂听课啊?”
“那有何不可?只要置起屏风,男女分席便是。”
“多谢。”男子行礼,跟随着老堂长就要走进大门。
左衷忻见着男子能让堂长如此尊敬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未曾见过如此器宇轩昂之人,一时看愣。
穆同知意识到什么,笑着朝他点点头。
左衷忻顿觉失态,匆忙低下头。
别人告诉他,那是汴京城来的贵人,曾中过探花郎,因为犯了事才被贬到明州,可即使是被贬来的又如何?得见天颜之人,从来与他们这样的草芥不同命。
穆同知开始在学堂里讲学,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那是左衷忻第一次知道云泥之别是何意。明州虽繁华,但到底天高皇帝远,仍旧是个小地方,他自知有天赋凭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秀才,但那又如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拘泥于方寸之间,又怎能见天地之大?
他第一次生出要同人切磋询问的念头,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杂役,那人即使是谪官,也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人物。
左衷忻仍旧本本分分地立在堂下听讲,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十三岁的穆宜华水灵可爱,举手投足间却是端庄大气,规矩守礼。那一日她穿着黛色交领衫衣和象牙白金花纹百迭裙,春日暧昧,她围着一条兔绒披肩,发髻回环绾就,系着红丝绦坠着碎玉,面妆轻浅淡雅,额间单点珍珠,在微光下闪烁灵巧光芒。
她牵着身边的小男孩和父亲一同来到学堂,福身向堂长和先生道礼。二人见她,眼中无不是赞叹之色,点头将她引到屏风处,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