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与她一见如故,话匣子开了便也收不住,说着说着竟说到了今日新来的左翰林身上。
“穆娘子没见过他吧?哎哟,那左翰林还没来的时候,我听官人说他是从我们明州出去的状元郎。我当时就想,官至翰林,又能被王爷委以重任,必定是个官场老手。可谁知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轻俊朗,我一问年龄,才二十三岁呢,还未婚配!竟然连个妾室都不曾有!唉,只是我们家女儿年纪有点小,否则我定要将这个女婿拿下!奈何小女儿才五岁,实在是没办法了……”
穆宜华听完,微微一愣:五岁叫有点小?
天色渐暗,前厅开始忙碌,灯笼烛火陆续被点亮,一派融融之意。
今日,黄知府拉着左衷忻在明州繁华之处转了转,还特意去了趟明知学堂,让他见见以往的先生同窗。这个黄知府是刚调任的,并不知晓左衷忻与明知学堂的二三事,所以当他瞧见明知学堂的堂长先生面对左衷忻各个噤若寒蝉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只当是官民有别,对他恭敬罢了。
一日下来,黄知府在左衷忻面前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诉说自他离开后,明州城如何如何变化,至今已是百姓富足,幸福安康,盼他能回家乡多来看看。
左衷忻面对着殷勤的黄知府,面上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对一切都不置可否。
忙碌了一天,终于在知府府上歇下脚。几位官员献上明州城资军的账册,左衷忻粗略一番,已是有了一笔可观的数目。
“上头的汪家和乔家是最积极的两户,刚听闻朝廷有此意,便来到府衙门口,说要为抗金献一份力。还有这董家和一户姐弟一起也捐了不少,今日都在席上呢。”
左衷忻将账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问道:“你说有一户姐弟,是哪两个名字?”
黄知府回答:“名字这上面没有,那姑娘不愿抛头露面,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账册上,她与汪乔两家相熟,便都记在了他们的账上。但是我们都知道是她捐的,我们都知道,绝不会让他人顶了她的功劳,汪乔两家不会同意的。我们今日还将人请了来呢,来给你敬酒。”
“叫什么名字?”他想确认。
“好像……是姓穆。今日就姐姐一人来了,他们家是女户,没有成年的男丁,姐姐是寡妇,辛辛苦苦赚钱供养弟弟上学,也是不容易。”
“寡妇?”左衷忻难得的情绪波澜。
黄知府见他这个模样,不知是自己那句话说错,连忙纠正:“不……不是寡妇吗?”
“她自己说自己是寡妇?”左衷忻反问。
“是……是的吧……李县令……”黄知府大声一喊。
鄮县的李县令本还候在后面,被知府这一嗓子喊,连忙赶上前:“下官在。”
“这个……穆氏,是不是寡妇?”
李县令结巴:“是……是啊,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连汪老板都是这么说的。您也知道汪老板和她以前的那些事儿……如果不是寡妇……”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左衷忻的面色已经有些阴沉严肃了,上位者的威严压迫让他们心跳如雷,不敢吱声。
“下官先去看看宴席准备的如何了。”黄知府找了个话头破冰,匆忙离开又匆忙回来,将左衷忻等人请到前厅落座。
前头开宴,穆宜华与知府夫人在后院里也吃得开心,各色时蔬生鲜,糕点茗茶,好不快活。
夫人喜欢穆宜华,便开口关心起她的大事:“你如今多大了?”
“二十。”
闻言,夫人有些哀婉惆怅:“这么年轻……寡居时也还是个孩子啊。你如今是赚着钱了,但是拖着弟弟这么过终归不是个事,我这儿啊……有个好人,是我远方表姐的侄儿,也是你们鄮县人,你得空啊……”
“夫人,夫人,老爷派人来请穆娘子呢。”前厅的小丫鬟跑这来叫人。
知府夫人立马起身:“哎哟,这么急啊?这酒都没吃上几盅吧?”
“是啊,但是那个钦差就是叫人了,说是不好让穆娘子久等。”
穆宜华又修整一番,便随着丫鬟走向前厅。丝竹之乐声声入耳,男人们喝酒聊天玩笑之声渐近,穆宜华没来由的紧张。
她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也不是第一次见席上的人,更不是第一次见左衷忻,可她就是紧张。
丫鬟将她送到门口,抬手示意他进去。
穆宜华垂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众人行礼:“民女穆宜华见过诸位大人。”
她微微抬首,只见左衷忻端坐上席,风轻云淡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暗流涌动却不易察觉。
“左翰林,这位便是穆娘子。穆娘子,这位是从杭州来的左大人,因知你义举资军,深感你大义,便想见见你,你快去给左翰林敬酒。”
穆宜华悄悄瞥了一眼左衷忻,那人没看她,只端坐席上,好似真就是等着她去敬酒。
穆宜华瞧他那样心中腹诽一通,却也还是乖乖地接过丫鬟端上来的酒壶,走到左衷忻身边,微微躬身:“左郎……大人,妾身为您斟酒。”
穆宜华近在咫尺,左衷忻只觉手心有些发汗,在她面前拿乔装样,无有痛快只有心虚。
他自觉地拿起面前的酒盏递给穆宜华,悄声道:“不必行礼……意思意思便够了。”
穆宜华掀起眼帘瞧他,微微勾起嘴角,故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左衷忻不敢吱声,默默接受。穆宜华又给自己斟半杯酒,一双明眸毫不避讳地看着左衷忻,笑道:“妾身多谢左大人抬举。”话罢一饮而尽。
左衷忻也不敢多做停留,一仰头就将满杯酒饮尽。
席上的官员们只见今日左衷忻的不苟言笑,不承想还能在晚宴上看见他对一陌生女子的无力招架,实在是稀奇稀奇。
有几个官员喝得酒上了头,嘴巴也开始不老实,拿着筷子对穆宜华指指点点:“左大人有所不知啊,这穆娘子真是难得的俏寡妇,不仅长得好看,会做生意,这笼络人心也是有本事的。是不是啊汪老板?”
穆宜华脊背一凉,侧目去看那个官员。汪其越心中不悦,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当中驳斥他,只道:“在下与穆娘子只是朋友。穆娘子聪慧,有诚信人脉又广,拉着我与乔二郎一同做生意,我们自是放心。”
“当然是朋友啊,不然汪老板以为我说的是什么?”那官员对着汪其越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朋友当的实在是好,做生意替她撑腰,资军也共用一个户头,真是顶好的姘……欸朋友!”
黄知府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他招呼小厮将人拉下去:“鹿大人喝多了,都别往心里去,穆娘子别往心里去啊。快,把鹿大人扶下去!”
众人看着这个不成体统的鹿大人被拉下去,又将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穆宜华身上,他们没有说话,可他们的眼神像千万柄刀子一般扎得她体无完肤。
又是这样。当初她和赵阔私奔之事败露,无人唾骂赵阔,全部指摘她一人,是她不检点,是她妖言惑君。而如今,她与汪其越什么事儿都没有,可她得了寻常男人不能得的功劳,他们就觉得自己不是也不能自力更生而来,女子立于世只能靠男人,或用美色勾引或用奇淫巧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