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事,新乡新人,终究是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唯余惘然-
这不是穆宜华第一次来明知学堂,当年父亲贬谪明州,在衙门里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公务,受尽白眼冷遇。可当时明知学堂的一位山长却是十分欣赏她父亲的才学,邀请他去学堂中讲学,学生的敬重让他勉强得以找回一点曾经的信心与荣光。
彼时的穆宜华与穆长青年龄太小,穆同知不放心将他们放在家中,是以也带着他们听讲。
穆宜华虽说开蒙早,但因是女子,无法进入书塾。是以当她第一次迈进明知学堂,瞧见许许多多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儿身穿黛色深衣,拿着书卷立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肃拜师长,诵读经典,她很是艳羡。
多年后的这儿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换了新的孔子像,种了几棵树,栽了几朵花。新入学的学子们跟在长辈身后新奇张望,穆长青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东张西望,拉着穆宜华的手跟她确认以前是不是在东边儿的屋子里上课。
穆宜华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拿着束脩将他推到先生面前。
奉上束脩,先生粗略地问了几个问题,穆长青对答如流。先生目露惊异之色,又问了几个,穆长青皆能切中要害侃侃而谈。
在场之人无不惊喜,先生笑捋着胡子,在名册上记下一笔:甲班。
姐弟二人暗自窃喜,穆长青笑着用手肘顶了顶穆宜华,一脸骄傲嘚瑟。
学子拜师礼毕,众人退出敬师堂,忽见大门外有一来人被簇拥着,望之约莫五六十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面容生光,一双明眸炯炯有神,不似花甲之人。
“左丈人,这些就是我们今年新招的学子了。甲班四位,乙班十二位,丙班十七位。”明知学堂的姜堂长躬身与那老人细说。
老人微眯着眼,抿着唇点头,忽然发话:“甲班的是四位啊?”
“是这四位,来来来,快到左丈人跟前来。”姜堂长急忙招呼。
穆长青被拉到跟前,左丈人将四人打量一番,目光停在穆长青身上。他良久没说话,对着穆长青抬了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穆长青。”
“几岁啊?”
“十五。”
“嗯……那年纪也不小了,几岁开蒙,都读过哪些书啊?”
“五岁开蒙,经史子集都略有涉猎。”穆长青乖巧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汴京国都,朝廷新贵,自是有取之不尽的好老师可教,好书籍可看,可旁人又如何知道他们的过往,在他们看来,穆氏不过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孤苦姐弟,如何能有那样的条件?怕不是在说什么大话吧。
左丈人盯着他没说话。姜堂长也有些坐立难安,没好气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看过什么就说什么,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何必强撑?”
穆长青也奇怪了,睁大了眼睛无辜道:“学生明白,学生没有强撑说大话,说得都是真的。”
左丈人笑了:“行啊,安则,考考他。”
姜堂长被点名,只能硬着头皮上。他不想在今日让自己的学生出糗,但又不能太过敷衍了事免得左丈人不待见,思前想后,考问了几道《大学》《礼记》《墨子》的背诵释义与见解。
穆长青细想了想便脱口而出,见解也是落地有声而非浮而不实。在场之人的神情由看戏转为惊叹,由惊叹转为歆羡——这般小儿竟能有如此才能,莫不是明知学堂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吧?
“不错不错。”左丈人捋着胡子,欣慰点头,“是个好苗子,安则,你可要好好培养啊。”
“是是是,一定好好栽培,争取再出一个状元郎!”
左丈人听见这话,神情却恍然间变得有些严肃,好似告诫一般对姜堂长说道:“培养好苗子可不是光教书就行。出众且良善之人时常遭人嫉恨而受苦,此前的教训你也得记着,切不可再让我们的学生遭受此等事情,明白吗?”
“明白明白。”姜堂长对左丈人极为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程度。
穆宜华看着新奇,觉得这姜堂长不像明知学堂的堂长,这左丈人才是呢。
一众师生陪着左丈人巡查完学堂,他又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众人留步,自己坐上牛车便回家了。
姜堂长见他离开,终于长舒一口气,怨声载道:“可算是走了……每年都要来一次,真是难伺候。”
“唉,谁让他的养子是当今状元郎呢,如今还在襄王手底下干活,惹不起啊惹不起。”
“你说状元郎寄给他的钱财他怎么就是不自己省着花,偏要捐给我们呢?怕不是就为了能年年来我们这儿充老大,看他的脸色吧?”
学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姜堂长许久没说话也有些不耐烦了:“行了,瞎琢磨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学生们都等着开课了,学生要紧,赶紧进去!”
穆宜华与许多刚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一齐立在学堂门外张望,有些父母手上还提着篮子,里头放着几张饼和馒头,生怕自家孩子在学堂吃不好。反观穆宜华,两手空空,甚至连束脩笔墨都是让穆长青自己提来的——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家弟弟,皮糙肉厚的半大小伙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心中仍旧牵动着方才左丈人和姜堂长的话,若是左衷忻曾在这明知学堂读过书直至进京赶考,那么按照常理,他们应当一早便见过面了,可为何……她却全然不记得有这个人呢?
第106章
穆长青学习很是上心。夜里很晚,穆宜华也时常能看见他房间灯火通明。可她渐渐地发现穆长青好似不单单是在学习,而在做着一些其他事情,纸墨都用得极快。待到一日他又去读书,穆宜华做贼心虚地溜进他的屋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终于让她找到了蛛丝马迹。
她在穆长青的书架里找到了几张写着人名,画着地图的纸张,后面还跟着几个故事情节,诸如哪个山头的土匪因听闻金人南下,心中愤怒并起,自立为王广招英豪,誓要提刀斩下金王头颅,还有哪里来的豪杰听闻此等大事,携带家眷与手底下几百号弟兄浩浩荡荡投奔土匪头子等等。
这下穆宜华算是明白了,这小子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爬起来写话本子呢,还写得有模有样的。
穆宜华又找出几张初稿,看了个大概将它们放回去便出门了。
等到傍晚穆长青回家做好饭,她才抱着一大堆书籍姗姗来迟。
二人吃好饭,穆长青刷好碗,一边嚷着“写窗课”一边回去自己房间将门关上。
穆宜华没理他,自己回到屋子里开始盘算日后的营生。
她与玉衡当的身契一直到今年七月才算结束,当初能遇见秋露也是老天爷可怜她,去当账房先生也是权宜之计,日后她必定是要离开自立门户的。两浙路人杰地灵,诗情画意,自己又精通书画,若是走这一条路想来来钱更容易些。
她又算了一遍家中开支,起身抱着书敲响了穆长青的房门。
那是一大摞时兴的话本子,从唐传奇到南曲,从英雄侠事到缠绵言情,应有尽有。穆长青有些惶恐地看了穆宜华一眼,试探问道:“姐姐……怎么突然给我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