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穆宜华笑出了声,她最不喜欢的戏就是《西厢记诸宫调》。
汪其越七拐八绕,请人来吃饭,又跟她将一长串的故事到底是为的什么,她终于明白了。
她不想再拐弯抹角了:“我觉得不好。”
汪其越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瞪大了眼睛,良久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宜华,我想娶你。我欣赏你,我喜欢你,我有万贯家财,我能给你很好的生活,你不想要吗?这样不好吗?你说你从北地流亡而来,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到了这儿食不充饥、穷困潦倒,逼得你走投无路只得抛头露面外出谋生,嫁给我不好吗?这么大的宅子,以后你就是女主人,他们所有人都听你派遣,你若是还想画画,那就画,我绝不拦你,我喜欢看你画画,你也开心,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呢?”
庭院里暮色寥落,有些安静,夜风拂面,穆宜华昂起头,从容淡定:“汪老板,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是以我也一定要对你坦诚相待。我也曾孤掷一注地渴望过一个男人能给予我幸福,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可能。他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们面临的都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大山,挣扎过、抗争过,可都无疾而终,说到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我不怪他。
“曾经的痛苦已经淹没在汴京战火中,我不愿也不想再提及和回忆,那些岁月当时不堪回首,却是让如今的我更加知道人生于世,不管男女,要想过得好,过得自在,只能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真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何况我爹娘早就死了。
“您说您喜欢我,可您只是想豢养我,就像豢养一只猫儿狗儿。不管我的技艺如何高超,我这个人如何聪明,在你眼里,我都是那个应该被可怜被怜悯,而不是被尊重敬仰的人。您是鳏夫我是寡妇,可您有金山银山而我有什么呢?若真是嫁与你,我真的能如您所说那般自由吗?您会娶我做妻吗?怕是下人们都会觉得让我做个妾都是抬举我吧。在您眼里,我从来都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可我自己就可以拯救我自己,我又为什么需要依靠您?而您又为什么认为我就愿意被您拯救呢?
“您说他们的故事是好故事,可我却不觉得。优伶确为下九流,可她原本可以给天下人唱戏,赚自己的快活钱,如今却只能给一个人唱戏还赚不了钱,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惜吗?或许那位娘子是自愿的,可我不愿意。您所欣赏的画技,不过是我诸多才能中的一种罢了。我不再愿意困居于方寸之间,我只想在天地广阔间去做更多的事。您觉得,是和我一起做生意获益多,还是将我圈禁在府中供您观赏玩乐获益多呢?”
第104章
在暮秋初冬之时,穆宜华为自己的新宅子写了一块行书牌匾挂上,请来了各路亲朋好友相聚园中,张灯结彩,烫锅暖酒,赏月嬉笑,好不热闹。
冯三叔与秋露一家是来得最早的,说是怕他们二人忙不过来,特意提前来帮忙,还带了几坛好酒与大家共饮。巧娘五爷抱着孩子与卫兰他们前后脚进府,几人虽不相识,但也是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卫兰与巧娘听闻秋露是城里玉衡当的掌柜,无不艳羡,纷纷说自己也要读书习字。
今日他们下血本请了明州城有名的厨子上门来做菜,穆长青正在厨房帮忙,却不见穆宜华来,出门寻找,只见她立在大门口张望,还在等人。
穆长青知道她在等谁,是以没有上前打扰,正要回去,便见巧娘款款而来,毫不避讳地拍了一下穆宜华的屁股,吓得她浑身一抖。
巧娘将头倚在穆宜华的肩膀上,半是调侃半是惋惜:“你拒绝了人家,却还邀请人家来喝你的乔迁喜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嘛。要说你这姑娘也是少见,汪老板年轻、长得好看又有钱,又喜欢你,还没有大娘子,换做是旁人,只要他一开口还不是颠儿颠儿地就跟上去了,聪明人都知道哪条路好走,你就偏偏要走最难的那条,真是不明白你……”
穆宜华笑:“他给我的那条路也未必是好路……”
见巧娘还要讲什么,穆宜华推了她一把:“快落座吧,马上就要开席了,今儿个晚上吃的可好了,你可别抢不到。”
巧娘知道她嫌烦,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穆宜华又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人来,心下惘然失望,但也觉得人之常情——哪有人被人当面拂了面子还能和好如初的呢?何况汪其越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他必定是不会愿意自己被一个小女子驳斥的。
院中有人喊她入席,穆宜华朗声一应,朝院中走去。忽闻巷子里有隐隐约约的车马声,穆宜华神思一凛,连忙探出头去看,是汪家的马车!
她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下,笑着跑到马车边等待里面的人出来。
可先出来的竟然是蓝先生,穆宜华惊讶欣喜万分,连忙扶着他下来。
“不请自来,不知道穆娘子欢迎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若非当日蓝先生高抬贵手,也不会有宜华今日了,只是此前去蓝府找您时,您的仆从说您不在明州……”
蓝先生但笑不语,只把目光瞥向还待在马车中不出来的那个人:“出来吧,到都到了,你不想下来看看穆娘子如今住得宅子如何?我可听说他们今日请了个好厨子,你不吃我可先进去吃了。”
穆宜华请他先进去,自己则是站在马车前等着汪其越:“汪老板,我听闻您爱吃杭州的糯米糖藕和龙井虾仁,今日请来的厨子可会做这两道菜了,您不下来尝尝?我还准备了您爱喝的酒,如果不想喝酒,点茶、香饮子都有,若想吃别的,我再上街……”
“唰”地一下车帘被掀开,汪其越绷着脸盯着不住献殷勤的穆宜华。穆宜华没有再说话,朝他咧嘴笑开,灿烂如花。
汪其越本就喜欢她,虽说求娶多少存了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但那心动属实不假,如今见她灵动双眸闪烁,面上洋溢的也是满足快乐的笑容,哪还能再摆着脸撑下去?
他“哼”了一声,甩袖下马车,穆宜华连忙抬手去扶。汪其越本还想硬撑面子不去扶,可转念又渴望牵住那一只手,毕竟往后的日子里,他们能是朋友,能是知己,能是伙伴,却不再可能是他追求的那种关系了。
他轻轻地握住穆宜华的手,感受到女子纤细小巧的掌心传来阵阵微弱温热的暖意,霎时觉得什么面子,什么尊严,那都是些什么!谁在别扭下去谁就是傻子!
穆宜华没有挣脱,汪其越走下马车后颇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往哪儿走?”他又换上那副看似冷酷无情的样子了。
穆宜华浅浅一笑:“这边请。”
席间终于坐满,鸿儒白丁、贩夫走卒、豪绅墨客,怕是天下再难有这般齐聚一堂的场景了。
因为穆宜华心疼钱,家中无有奴仆,姐弟二人心甘情愿做传菜小二,一边端菜还一边报菜名,什么香雪盖枝头、鸿运照福星、燕草如碧丝,听得阿山一愣一愣的,大喊:“这不就是清炒野菜肉丝吗,叫什么燕草、燕草如碧丝这么酸溜溜文绉绉的名字……”
卫兰只觉丢脸,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你没读过书,就不允许别人读过书了?”
阿山不服气,和卫兰顶嘴:“文绉绉就是文绉绉,菜不就是给百姓吃的?这天底下的百姓有几个念过书写过字的?”
二人拌嘴,穆宜华打圆场:“哎呀,野菜肉丝就是燕草如碧丝,燕草如碧丝就是野菜肉丝,好吃就行,好吃就行。来,我给你们斟酒。”
她起身带着穆长青将在座之人的酒杯都斟满,二人着则是端举着站着。夜风微凉,送来三秋桂子清香,月辉洒落,院中疏影横斜,万般美好。
穆宜华眼中含着泪,举着酒盏感慨万千:“今日之宴,是我们穆家的乔迁之喜,也是感谢诸位在我们姐弟二人危难之时出手相助的谢恩之宴。从汴京流亡至此地,我只知道自己要活下来,可那是的我身无分文,无名无籍,什么都做不了,那时的我说不定第二日就要死在明州,都不知道自己从汴京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在我最为困苦不堪之时,能遇见诸位义士,你们或是倾囊相助,或是待我如亲人,或是给予信任与机遇,我穆宜华都铭记在心。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穆宜华和穆长青。薄酒难表此情,惟愿知己相悦。”
说罢,姐弟二人一饮而尽。
在座之人闻言无不感念落泪,秋露拭去眼泪,笑道:“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的。”
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众人三三两两离去,挥手作别,相约明日见。
穆宜华站在门口送客,汪其越与蓝先生姗姗来迟,蓝先生望了一眼汪其越,识趣地先行离开。
“汪老板觉得今日菜肴如何?”穆宜华笑着开口。
汪其越没有说话,低头复又抬头看她,释然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我不过是想过得自在些。”
汪其越笑:“最近在玉衡当可还好?”
“挺好的。玉衡当本就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当铺,生意不会差。近几日再算年末收益,还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