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松一口气,连忙拉着穆宜华爬出地窖。
外头的天已大暗,又无月光,未燃烛火,落目之处皆是黢黑。
穆长青要去燃灯,又被穆宜华拉住:“不要,至少过了今晚。如今外头是什么状况全然未知,也不知是我们胜了还是金人……若是金人……我们还是要躲回去。”
穆宜华害怕,巧娘知道,她心疼地看着她,又想劝她,却听穆长青也说道:“巧娘姐姐,五爷,还是听我姐姐的话吧。汴京遭难时,每一间屋子,每一个人,每一样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没有放过。”
庭院中忽然沉寂,夜风透着凉意,无人说话。
“行,我再拿几床被褥和吃的,我们就回去地窖待着。”五爷率先开口。
众人修整后又重新回到的地窖中。
穆宜华出神地靠着墙壁,双目直愣愣地望着那块姑且称得上“窗”的缝隙——
他们会胜吗?自北向南,他们所打的所有仗都败了,那这回呢?明州会变成下一个汴京吗?左郎君说的话,真的能实现吗?
第110章
当太阳升起时,赵阔已然站在了尸堆上。鲜血蜿蜒着在他脚边流淌,不知是金人的还是宋人的,亦或者是二者厮杀拼命的残留痕迹。
他的剑刃早已斑驳不堪,如同崎岖不平的齿痕,血滴缓缓流下,寸寸渗入土地。少年将军的发上须上襟上鞋上结着褐色又粘稠的血块,整个人犹如从炼狱征伐归来的恶魔,杀气凛冽,锐目望之便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金人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可他们知道面前这个被他们包围的将军是宋国的襄王殿下,是令他们王爷完颜宗息都要忌惮三分的人,若是能杀了他,那便是大功一件,即使这明州城今日攻不下来,只要面前的人没了,整个大宋的沦陷灭亡都是迟早的事,还在乎区区一个明州?
这一想法让在场所有金军热血沸腾,他是他们的勋功章,是他们封候拜将的工具,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
“来啊!”赵阔早就杀红了眼,他挥舞着手中随时都会断裂长剑,“来啊!怕了吗!你们有种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嘶吼着,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猛兽,孤注一掷,蓄势待发只为最后愤起一击咬断敌人的脖颈,用他们的鲜血来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金人士兵壮起胆子提刀冲上去,就在刀刃要接触到赵阔脖子的那一刻,他的整条手臂被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似乎还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赵阔一剑穿心,便送他见了阎王。
痛快!太痛快了!
面临死亡,赵阔竟全无紧张与害怕。
从江陵府到汴京,再从汴京到明州,他救下皇帝又护送南下,几乎跑遍了整个大宋,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自己的国土上任人追打却无力还手,他还算什么襄王殿下!他又该如何同君上臣下、列祖列宗还有大宋万千百姓交代!
当年那个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的少年郎,却沙场的刀光剑影消耗磋磨,仿佛已然在岁月中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畏首畏尾,任人喊打的,所谓的将军与王爷——只为了九五至尊的那句“留得青山在”。
他已经受够了窝囊气,不管是曾经老师的死,父母兄长的规劝还是这一路只能逃亡节节败退的挫败与屈辱,他都受够了!
战死,本该是一国之将最高的荣誉。
他已忍到了极点,大宋也已经到了极点,明州必有一战。
若是他必须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他就让他拼劲最后一口气,为自己的国朝再杀一个敌人吧。
赵阔支撑着虚弱颤抖的身体,提起剑,血迹斑斑的面颊迎着山头初升的朝阳。他咧着嘴笑道:“来啊,杀了我。”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附和声渐起,像是互相打气。一人大喊一声,便大步冲上去,其余的纷纷提起武器紧跟其后。
赵阔放声大笑,提剑嘶吼着冲向他们,只听破空一声鸣镝,一支穿云箭飞空射入金人脑门,李青崖骑马弯弓又是一箭,直中心脏。
“越将军,殿下在这儿!”李青崖一边大吼一边扯起缰绳,马踏金人破除重围,他挥剑斩首,横刀将赵阔护在身后。
马匹嘶鸣,大地震动,越岭的援军浩浩荡荡而来,金人闻声而逃却再无机会,皆被斩于马下。
一场战争血流成河,伏尸千里,城里城外皆弥漫着血腥作呕的气味,乌鸦鸣叫,蚊蝇环绕,人间地狱。
赵阔在营帐中醒过来,浑身伤痛,难以起身,只能躺在床上倒抽气。守床的士兵看见他醒来连忙跑去外头喊人,不一会儿,左衷忻李青崖越岭等人便匆匆赶来。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左衷忻问道,“军医已经帮您看过了,腹脏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明州城如何了?”赵阔苍白着脸,只顾着战况,“金人退了吗?明州城我们守住了吗?”
越岭赶紧回话:“守住了守住了,明州城的百姓们都好好的呢!左大人想的草席之计着实好用,金兵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我们已将他们击溃,现在还在处理郊外的残兵。殿下大可安心养病。”
“那就好……那就好……”赵阔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我总归……没有辜负大家……”
“我们都是知道殿下的。殿下一心为着大宋着想,只想北上,奈何官家……”李青崖咬牙,“反正今日一战,我们大获全胜。金人南下太远,后备补给缺乏,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们养精蓄锐再一举北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对!杀他个片甲不留!”两个武将同仇敌忾,刚从战场上下来,胸腔里的血液都在沸腾。
赵阔累极了,恍惚间又问了句:“王妃如何了?我受伤的事王妃可知晓?”
“军医说您伤势稳定,我们便没有通知王妃。”左衷忻回答。
“孩子已经七月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妙,就让她安安心心地待在绍兴养身子。”赵阔叹气,“她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此言在场之人皆是明了——
当年汴京之难,赵阔因携妻前往封地江陵府而躲过一劫,但他们的父母亲眷皆在此祸中遭了难。
赵阔生母太后曹氏,妹妹安柔和清河两位帝姬,辛秉逸母亲衮国郡主赵适,姑母贵妃辛氏都被俘北上,枢密使辛谯在金人破城那日被斩杀于阵前,辛家两位嫡子辛妙轩辛妙言也在城中失踪,只能说是凶多吉少。
不过一夜之间,他们从人丁兴旺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一下子跌下云端,成了世间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之人。虽有同族,不过同姓,又岂能成为亲人呢?
那时的他听闻此消息,又知金人索女名单上有穆宜华的名字,心急如焚只想北上杀敌。他要把辛秉逸留在江陵府,却被辛秉逸一把拉住。
“求殿下带我一起去吧。我所有的亲人都在那里,如今他们下落不明,我也只有殿下一人了,若是要死就让我与殿下死在一处吧。”
辛秉逸泫然涕下,赵阔脑子一热便将她也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