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才是真龙血脉,不是吗?
说来也好笑,他最开始迈出这一步,只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好让父亲和兄长刮目相看,想证明他也能成为主宰天下的明主。
可这世间的许多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需要钱来疏通人脉、豢养情报网,就像一个无底洞,将他这些年经商所得的钱财、定亲所得的嫁妆尽数赔了进去,却仍张着一张深渊巨嘴,嗷嗷待哺地向他索取更多。
他无法停止,因为身后会有无数同盟的手推着他前行。
最后,他不得已将主意打到了阿嫂的嫁妆上。
王氏的陪嫁十分丰盛,田产连绵、矿山叠翠,协助管理矿产的从弟又与他十分相熟。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一点手脚,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可他没想到,阿嫂竟那般聪慧敏锐,不仅发觉了账目的不对,更已对从弟之死生疑。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暴露,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枯坐一天一夜,身上一阵阵发冷,挣扎着、惶恐着、哭泣着,踏上了前往燕子岭的山道。
这无疑是个艰难的决定,以至于在他与那群贪婪凶狠的燕子匪谈判时,竟然因心神恍惚而误用了热水濯手,暴露了那三颗嫣红的小痣……
恰如他此刻无法隐藏的剜心之痛。
埋下祸根后,他佯做行商归家,在侄儿沈筠的恳求上匆匆清点人马,冒雪前去“追回”阿嫂,去面对那个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结局。
那一路的慌乱并非作假,甚至于数次险些从马背栽下。
当他踉跄着靠近马车,掀开那道染血的车帘,望见里头阿嫂的惨状时……他终于泪流满面,抱着头、张大嘴,从胸腔中迸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怪吼。
是他,设计杀死了他仰慕了十八年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觉得心中也有一块地方随之死去,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温情。
阿嫂死了,琅琊王于兰京登基,上天像是给倒霉的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令他机关算尽,最终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带回阿嫂尸首的那日,他命人给燕子岭的山匪通风报信,赶在沈、王二氏到来前将他们藏匿起来,并毁去了一切证据。
山匪们视他为救命恩人,甘愿为之效劳。当然,那些不愿归附于他、生了金盆洗手之心的贼寇,早就被处理干净了,留下来的都是最凶悍的亡命之徒。
就这样,他有了第一支死士队伍,顺利将他们渗透进了各大世家门下。
随着父亲的仙逝,这世间再无人阻止他的步伐。
只是偶尔,他仍会被噩梦惊醒,在泪水和痛苦中睁眼到天明。他知道,兄长一直想替妻子报仇,他不能留下祸患。
可他实在不愿再失去另一个亲人了。
他假托鬼神之说,谎称阿嫂的魂魄困于幽冥、不得安宁。兄长果然信以为真,竟真舍弃家主之位与锦绣前程,上山避世清修,日夜为亡妻祈福超度。
没几年,他得知亲生妹妹身死的消息——
这个可怜的女子尚未助他完成大业,便追随她的夫君,死在了谢氏的内斗之中,只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那真是个心思深沉、聪慧过人的少年。只一眼,他便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谢叙对权势并无执念,只是无法容忍与庸人为伍。他享受着布局操纵的快感,意图在煌煌史册中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名字。
谢叙助他重创了丹阳郡王,削减了长公主的威信;又挑起世家与朝廷的争端,令萧青璃左右掣肘;最后,他借“杨窈”的手鸩杀了天子,为今日的收官埋下了漂亮的伏笔。
唯一的意外,便是沈荔。
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敏锐,竟凭借些许的蛛丝马迹,便推演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而今摆在他面前的,是和十三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的抉择——
艰难,而心痛的抉择。
……
沈荔猜出那三颗红痣的秘密,还得从那坛乱人心智的鹿血酒说起。
饮了酒的萧燃浑身炙热,汗水淋漓,胸口的牙印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渐渐清晰显现——那是春日她用煖脂在他身上作画时,染料随着牙印渗入皮肉下,所留下的殷红印记。
那一瞬灵光乍现,勾勒出一个骇人的设想:
一个人的尾指上,生出三颗红痣的几率终究太低了些。会否那根本不是小痣,也并非胎记,而是章德太子妃用煖脂刺进孩子的小指,刻意留下了可供辨认身份的印记?
她忽而想起,遇热方显、风靡宫廷的隐霞妆,不正是这位章德太子妃以煖脂绘就吗!
如此一来,叔父常年佩戴约指、且从不用热水濯手的行径,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样的猜想令她脊背发凉。
她不得不连夜修书,急送父亲手中,以此求证更多的尘封旧事。
父亲的回信令她心惊:叔父幼年经历成谜,当年也的确与“意外身亡”的从弟交往颇深。更重要的是,祖父与谢氏是世交,更与前朝太子麾下的某位文臣有过生死之谊。
加之在琅琊时,外祖母出示的那些泛黄信笺,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原来母亲当年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竟是这么个意思!
当她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时,那些尖锐的铁证,已经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她的至亲,竟然是死于另一位至亲的阴谋下,世间还有比这更荒诞、更残忍的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