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媪没讨着半点好,反受了一巴掌,臊得一张老脸绿,只得灰溜溜低着头在前头老实领路,一言不。
雪存赶至老夫人住处时,房中已掌起明灯数盏,老夫人歪在软榻上假寐,听到雪存的脚步声,并未睁眼。
彼时人在屋檐下,该守的规矩还需守,雪存乖乖跪下磕头,向老夫人久违地行大礼问安,老夫人听了,仍旧闭着个眼,不答。
雪存如何不知她此刻存了心要摆长辈架子,更是拿准了自己归心似箭,恨不得行完礼就跑回浣花堂,跑回娘亲身边守着。
姜还是老的辣,再多煎熬苦楚,雪存只能默默承受。
直到她跪得双膝都开始麻了,老夫人才半觑着眼叫人赐座。
老夫人起榻又是费了好一番时间,屋内数名婆子婢女忙上忙下,她才勉强坐直身。见江媪面上有伤,心下猜了个八九分,又是半晌的沉寂,她方皮笑肉不笑看向雪存:
“存姐儿,你今年十六岁了。”
雪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听她提及年龄,心底更是一紧,忙应道:“是,祖母。”
老夫人笑道:“十六岁好啊,想当年老身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心比天高,年轻气盛,谁也不服气,谁也别想做得了我的主。年轻人,哪儿有不气盛,哪儿有不肆意妄为的?他们男子使得,偏咱们女子使不得了?这便是所谓的少年朝气,所谓的心气儿。”
随即,她又目光阴冷:
“可我当年再怎么横行霸道,目空一切,也始终记得一件事。我是太原王氏嫡女,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王家给我的。若我非高门之女,早成了那乱世里的一把白骨。”
“存姐儿,你是个有心气的,再如何藏,也藏不住那股劲儿。这一点上,祖母很喜欢你,可心气过了头,便是胡作非为。”
雪存心里急得不行,祖母偏要挑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有的没的,无非是想出言敲打。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这老妪就不能有话直说?
急得她双颊绯红,百思不得其解。在终南山时,她往家中递的请安帖子没落下过;祖母今岁的生辰,她虽未至,却遣人送了厚礼;眼下也因着遇刺一事,乖乖从终南山提前回来了。
国公府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见她气息已乱,咬着唇,低着头,把个腰间的宫绦死死揪住,就是不答一言。
老夫人当她装傻充愣,登时上了火气,忙喝令几个婆子把雪存从坐几上扯了下来,用力摁在地上跪好。
雪存满脸愤恨,却不在婆子手下挣扎,只静静跪着,抬脸看她:“孙儿做错了何事还请祖母明示,何苦叫这群老东西如此辱我。”
老夫人抓起手边一本大红烫金字的折子,径直甩到雪存一侧:
“高雪存,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婆子松开雪存,她才得以拾起裙边的大红折子,打开一看,正是她和九哥哥的“婚书”。
这婚书……这婚书怎么会落到祖母手中?莫非江州的人早已到了长安,甚至已经向公府提亲。可这些事为何她在终南山一概不知,为何云狐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母亲又为何忽然重病……
一切想不通的问题此刻迎刃而解,雪存颤抖地捧起婚书,正是舅舅亲笔字迹写下的,尤其“元修白”和“高雪存”二字惹眼。
就连这张纸,舅舅那边都特意做旧处理过,足可见舅家对此事的重视。
看到这纸婚书,雪存仿佛看到舅舅一家出人出力的模样,同为“血亲”,只视她作物件的国公府相比起来,何其可笑。舅舅待她如此,她怎可轻易低头认输……
雪存收起婚书,挺直腰,坚决而倔强地望向老夫人:
“祖母,孙儿倒是想问您,这婚书有何问题?是,您出身太原王氏,王氏生您养您多载,您早就成为维系王氏尊荣的一部分。可我高雪存自打生下来,吃的就是洛阳元氏元有容的奶,用的是自立门户的忠武将军高昴的银钱。即便后来在江州寄人篱下三年,吃住所花的也是江州司马的俸禄,自我及笄前,国公府从未养过我哪怕一日!”
“公府早就不将我们母女二人视作亲人,又何须责怪娘亲替我做主,以舅为父,同表哥订下这桩婚事。这桩婚事,我和表哥也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上面的官章也奏数,倘或阿爷在世他也必定是欢喜的。即便今日陛下欲召我进宫为妃,这份婚书也能拒得了天子,祖母难道要凭私欲凌驾于天子之上?有何居心!岂不谬哉!”
见她竟敢搬出天子来妄加议论,一众仆妇吓得脸色铁青,就连一向老谋深算的老夫人都惊了一惊,旋即很快反应过来,便起身下榻,单手杵着拐杖,走到雪存身前。